圣人在上方坐着的大宴向来低调安静,德高望重之辈如三公三师只是同辈交流,言辞简短说上几句便不再说话,装死之辈如盛尚书之流便是自顾吃食,目光都不想上抬一下,生怕看到不该看的,最为热闹的,便是那些坐在后面,堪堪摸到大殿门槛的,年纪尚轻,位置不错的官员,言行举止最是热络。中都官王侍郎便和前后左右相谈甚欢。
顾明朝一人躲在角落里,专心地吃着菜,耳边是王侍郎压低嗓音说话的声音,想来王侍郎武官世家,自小一个大嗓门,如今这样说话委实不易。
他蓦得又想起公主来,公主平日里风风火火,耐不住清闲,总是闹得人仰马翻,今日竟然能这般安静地坐在这里,不作妖,吃酒看美人,也属难得。
思索间,他的视线便不由看向上方的时于归,他位置靠后,遥遥望去,只能看到公主举着酒杯,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水榭平台上的表演,神情寥寥,像是被迫观赏一件无趣的事情。
要知太常寺为了这次歌舞可是煞费苦心,从绿腰、霓裳舞到坐部伎、立部伎,剑器舞,单是舞种就编排了数十支,编钟乐器,管弦丝竹,更是流水似地被送到这次大宴上,据说太常寺卿生生瘦了二十斤。
“我听闻你今日下午去了刑部”谢书华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着酒杯,微微侧脸,语气随意地问着。
顾明朝收回视线,面色冷淡地说道:“旧事未处理完,下朝后闲着无事便去了刑部。”
谢书华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酒杯抵在唇间,仰头一饮而尽,含糊不清地笑着,笑容薄凉带着不明意味的讽刺:“那真是凑巧了。”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杨家这个暴发户能走到今日也算特例。”谢书华又倒了一杯酒,面带讽刺又隐隐带出一丝哀戚。杯中酒色清冽闪着温润光泽,随着他的动作水波微动。按理谢书华虽为四品侍郎,但身为谢家嫡子嫡孙,又蒙圣人恩泽,这座位至少要比杨坚更靠前一点才是,但他今日却安静地坐在同品级的侍郎当中。
朝堂之事的后续发展,手段了得的人在发现杨安今夜不出席大宴的时候便推测出一二,虽然具体原因未明,但圣人今日对丽贵妃的态度不似往常一般亲昵,加上杨家今日只有一个无任何官阶的杨坚一人出席更嗅出一丝不寻常的讯号。
杨家崛起之快,让大英所有高门大户措手不及,说是一夜间平地起高楼也不为过,丽贵妃盛宠无二,杨家满门只要是识字的,个个都被提拔成官员,朽木充栋梁。一时间,这个来自陇西小吏杨家迎风成长,被圣人点石成金变成一颗繁荣昌盛的大树,如今这颗大树不过才短短十余年,却隐隐有倾覆的危险,这如何不让那些传承数百年的贵勋心有戚戚。
谢家当年如何受宠,皇后独宠后宫,圣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谢家势力如日中天,烜赫一时,尤其是皇后懿旨推行女官令,谢家鼎力相助,四大家族顺水推舟,若不是皇后骤然仙逝,这封唯一的懿旨只怕会给大英带来改头换面的一番局面。
之后的事情,连谢家也觉得恍惚,皇后去世后,家族送了嫡幼女入宫,即是为延续圣人恩宠,又是为照顾皇后的一双年幼儿女,只是最后的结局却是谢家之女备受冷落,千秋公主敌视谢家,寒了圣心,谢家从大英第一世家的舞台彻底退了出去。
顾明朝垂下眼,低头抿了一口酒不说话。今日之事,是万万不能被第三人知道,这事做得天知地知我知猫知,除非大花成精,所以只要顾明朝一口咬定不知何事,那些人凭借自己的猜测则不能把他如何。
风头浪尖,关键时刻,谁也不知道悬挂在杨家头上的利剑什么时候会转到自己这边,肯定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事,他深思熟虑之后才动手,欧阳泰的性格是不可能轻易交出手稿,有些事情即使盛尚书知道,谢书华猜测,但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顾明朝依旧可以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刑部司侍郎,蛰伏起来等待时机。
“杨家……当初顾家侯爷仍在也算长安城有名勋贵,如今想来还不如落魄户来得肆意。”谢书华想必是醉了,平日里这些话是往往不会从这个自诩矜持的贵人嘴里说出,今夜也不避嫌,当着顾明朝的面前便说了出来。
顾明朝仔细看了看,确定他是真的糊涂了,本着对他还算有几分惜才,伸手拿下他的酒瓶,对着不远处的侍女招招手,示意她端杯浓茶来,这才低声说道:“谢侍郎,大树类比幼苗,岂能同物而语。”
谢书华扭头看他,似是第一次认识他,但又露出了然的神色,接过侍女递来的浓茶,勾了勾唇,嗤笑道:“你这人装什么缩头乌龟,这样才是你该有的模样。”
“就酒来说,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大英五大名酒,除此之外,其余酒类皆下品,嫡子嫡孙才为上,其余的,算什么东西。酒放久了才香,人忍久了就怂了。”
谢书华端起茶来,仰头喝了一大口,彻底清醒过来,扭头专心看向对面的歌舞,不再和顾明朝说话。</p>
湖面巨大平台上,轻盈柔美的绿腰乐声渐停,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绿衣女子缓缓退下,鼓声渐停,突然浓雾升起,等雾气散去,看台上站着十四个头戴莲花冠,身穿五彩纱云衣,着无忧履的娇嫩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