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关陷落只在转眼之间, 老彭只记得那一天石梁玉走后, 过了许久, 侯爷才让他们带着等待宣判的苟正业进去,起初还没有什么异状, 待腰斩弃市的判书一下,老彭却见他看着苟正业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老彭慌忙奔出去叫大夫,大夫来看了之后, 跪在地上哭诉说金疮已破, 回天乏术……
小半日后, 季蒙先回光返照, 复又清醒过来, 他好似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想将守城诸事交代给他人, 却发现身边得力的将领大多已在日前战死了, 迷茫之下, 让老彭扶着他去城头走一走。
老彭问他是不是想去看看厄兰朵,他却说想去看看身后的大越, 那里有个他来不及见的人。
——二十年恍然过隙, 道至穷途, 家国两负,此生已矣。
老彭那时来不及劝慰什么, 那一日大越最强的边境支柱轰然倒下,就像命数已定一般,黑夜吞没夕阳的一刻, 地平线上出现了同样行至绝处的匈奴。
“……这是你托主簿将那时的事写下来的”
老彭如今已经哑了,他的字认不全,崤关一战后寻了个主簿将季蒙先逝世前的事连笔带划地记录下来。待季沧亭问起,便将这份生前注交给她,怕她不明白,便在地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石”字。
“石莽狗贼……”季沧亭见他写的是个石字,便以为他指的是石莽指使苟正业将崤关搅得乌烟瘴气之事,攥紧了手里的纸张,起身道,“为争权夺利,害我生父,害我崤关将士,令我大越生灵涂炭,此仇非千刀万剐不得解恨!”
老彭一愣,他本想写石梁玉三字,但想到他们都是一家人,这仇算到石莽头上也不差,便重重点了点头。
怒罢之后,季沧亭忽然想起一事:“彼时匈奴突然进攻崤关,那苟正业是不是逃了”
老彭锤了一下大腿,眼里满是愤恨,那时匈奴突然攻城,紧急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守军里还有京畿卫的亲信,应该是趁乱将苟正业放走了,那之后城中急于疏散百姓,苟正业恐怕是混在难民里逃回了中原。
“总有机会收拾他,我会让他后悔当时没死在崤关。”季沧亭眸光森然,杀气腾腾道,“现在,跟着我杀匈奴去。”
……
大越腹地夔州。
苟正业披头散发、满身破烂地跟在一群逃难的灾民后等着夔州当地的富绅开设善棚舍粥,那些粗粟熬制的清粥他平日里看都不会看上一眼,此刻却不得不指着它活命。
——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粗粝的粥下腹,他跌坐在一侧,脚心上的水泡燎着了一般疼,他想表明身份,但眼前流落的这夔州素来是大越法外之地,绿林横行,若是让人知道他是导致崤关倾覆的那个苟督军,恐怕当场就会被人撕碎了去。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负责舍粥的几个青年汉子一边盛粥一边愤然喝骂——
“真真是奸臣误国!崤关二十年来没出过事,石莽派去个狗督军一闹,将咱们冀川侯和一干将士关在崤关外,世上怎有如此蠢钝之人!”
“这天煞的狗督军又蠢又毒,我们舵主听说了消息,气得砸了碗,当晚就飞鸽传书去盟会里召死士去了。”
“召啥死士”
“盟会里本来商议着怎么对付匈奴,论到最后大家还是决定先上炀陵想法子把石莽狗贼宰了再说……”
眼下这时刻,天下想宰石莽的人多了,人人都这么想,他们自也不避忌了。一旁缩在一棵老槐树后的苟正业听在耳朵里,冷笑一声:“无知愚民,石大人为大计备下高手护卫无数,岂是尔等蝼蚁小民所能测度,待本官回到炀陵,先拿你们夔州开刀……”
与此同时,炀陵之中,一片风声鹤唳。
“废物!季蒙先真是个废物!不是说匈奴都已经被打退了吗!”已然换上了一身五爪龙袍的石莽狠狠将各地报来的求救折子摔在地上,神色狰狞道,“到底有多少个州受到波及了”
空旷的议事殿上,寥寥十余臣子站在下面,见石莽暴怒,众人沉默了许久,有人道:“匈奴右贤王率领十五万大军,号称二十万大军南下,那些……那些地方节度使平日里只修内政,哪管这些军务要事,州府守备至多一两千余,如今匈奴的大军除了在夔州碰了个钉子转道向南,其余罗云六州已经沦陷了……估计,再有十余、日就到炀陵城下了。”
石莽恨恨地锤了一下龙椅的扶手,道:“梁玉!你是去过崤关的,怎会如此!”
石梁玉看着脚下光滑的青石砖上,属于自己的晦暗影子,道:“儿子到崤关时,季侯已伤重,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兰登苏邪的铁骑。究其原因,皆是因苟正业遵循父亲的吩咐,将季侯及其麾下精锐戕害殆尽所致。因果至此,父亲不如想想如何应对匈奴。”
石莽一噎,苟正业也的确是他指使去崤关夺权的,只是谁也没意料到兰登苏邪对中原的执念如此之深,一前一后巧合之下,酿成了今日的局面。</p>
他在炀陵的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如今天下唾手可得时,竟逢着外族入侵,不免露出几分颓丧,道:“罢了……区区几州的贱民,给他们便给他们了,命炀陵周遭五州及南部诸州,即日起封城不出,不接收一切贱民。待这些匈奴多碰几次壁,就商量和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