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炀陵, 桂子如故, 但住在这座苍天之下最大城池的百姓们今年却短了迎秋的兴致。
宵禁已经有一个月了,一到天黑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窗, 午夜梦回时, 总是听到窗外传来石莽派出的士卒踹开了某家门庭的声音。
然后次日天一亮, 人们便会发现街道上又新添了血痕, 而百姓们也从起初的当街唾骂, 到了如今的麻木不仁。
百姓,官吏……整个炀陵就这样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大多数声音都消失了,无法沉默的还剩下一类人——那就是读书人。
秋闱甫过了一日, 朝中便传来噩耗, 石莽代天子传旨,为免炀陵等北地受战乱侵扰, 将建昌等十六州割让匈奴,从此与匈奴右贤王部率领的大军划江而治。
“江南一岸, 不许动一兵一卒, 黎民百姓,拱手让与财狼”
“江南六州九郡尽数封城,唯有建昌乃庾氏本家, 坚持开城收拢流民,只盼援军,没想到却盼来的是一纸割地诏书!”
“吞狼军在北边拼命,炀陵却先就认败了!凭什么!”
成钦满身疲倦地回到府中, 他手中紧紧握着一团取自贡院的试卷,他已不必再尽到考官的责任,因为秋闱参试者五百一十三人,五百一十三张试卷,每一页都写着六个字——
“杀匈奴,诛国贼!”
他仿佛听见了一片压抑已久的浪潮正在逐渐包围风雨飘摇的大越,他不知吉凶,只知那并非人力可阻,伫立良久,闻得身后有人轻声慢语道——
“夫君,你头上有白发了。”
成钦回过身来握住妻子的手,眼中不免有几分涩然:“无妨,眼下中原情势紧急,待孩子诞下后,我让族人接你去岭南祖地。”
庾氏的身子已经足月,随时有可能临盆,闻言,一如既往道:“国难当前,我虽为女子,也不应独善其身。”
成钦没有多言,他知道庾氏的秉性如此,道:“这段时日,累你为我操劳了。”
庾氏乃建昌大族,如今炀陵消息封锁,圣旨到了建昌诸州时,若非庾氏及时传讯,他们还不知建昌已割据出去之事。
“夫君,你可有计量了”庾氏轻声道,“我族中传讯,如今南方诸州大多锁城不出,建昌已不指望朝廷能派兵增援,打算……索性向沧亭求助。”
在中原全线溃退的情况下,到处追着匈奴尾巴打的吞狼军风头却是一时无两,匈奴以勇悍著称,他们却更凶更猛,即便是稍有失利,也非得咬下敌人一块肉才愿撤退。
匈奴嚣张,但他们也知道疼,与其和这块石头硬碰硬,不如去啃那些软柿子,是以每下一城,便再不敢如先前那般盘桓数日杀人取乐,而是抢了就走。
季沧亭如今的势头是成钦这边唯一欣慰的事,听妻子说起,道:“我知沧亭素来不输男儿,只是她身后崤关守备薄弱,匈奴随时可自厄兰朵重新杀来,若是让她南渡去救建昌,北方甫遭战乱的诸州难免有后顾之忧。”
……不能再给她压力了。
庾氏自也知道,忧色爬上眉梢间,却见成钦身后有风夹裹着一张张白纸飞过院墙,她一怔,让下人拾来。
“石贼祸国,弑君篡越,守国门者,当为天子。”
庾氏喃喃念出上面的字迹,只见散落在院中的纸页上皆写着这十六个字,满脸错愕道,“夫君,这可是反石清流所为”
“不,徐相与我绝不会这么做。”成钦脸色瞬间凝肃起来,他想得极快,道,“炀陵里那些年轻人本就一腔义愤难抒,若让他们看见此等言论,必会与石莽控制的禁军硬碰硬,让石莽担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名……只是读书人哪里是禁军的对手倘若是有心人欲借此造势起事,恐怕布计者连这些读书人的性命也算在里面了。”
为谁造势守国门者
一想到后果,庾氏亦是满脸苍白,成太傅与宋相呕心沥血在小龙门为大越培养的那些足以中兴王朝的力量,决不能如此牺牲。
“大人!大人!”下人匆匆赶来,面色惊惶,“炀陵城中已有千余学子白衣赴宫门死谏!”
不祥的预感终于化作现实,成钦转身走到门前,又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向妻子,嘴唇翕动了一下,道:“我会回来。”
庾氏与他对望了片刻,轻轻按住腹中不安的胎儿,用尽力气抿出一个淡笑:“你还没带我去吃岭南的荔枝,当然要回来。”
……
天不亮时,余婆婆一如既往地蒸好了几笼炊饼,装在食盒里推出了门。
她儿子儿媳总是劝她这两日不要出摊,可她总觉得今年的老寒腿越来越严重了,怕自己等天冷了就没那个力气,便趁着儿子儿媳没睡醒之前,便悄悄出门摆起了炊饼摊。
余婆婆本以为来得早了,却没想到一开门,便见到三三两两的读书人,手执论语、中庸等经典站在街上。余婆婆见他们为免惊动百姓,只是低头默读,并没有出声,随便寻了个就近的年轻人问道——
“小公子,不是昨天便考完了吗这是去哪儿呀。”
那年轻人双手有些颤抖,但并未对余婆婆实言,斟酌了一下言辞,道:“婆婆,我们是去看榜,今年……今年的榜放得早。”
“原来是要看榜了。”余婆婆包了两个热腾腾的炊饼递过去,笑眯眯道,“看完榜就该做官了,好人做好官,好官做好事,等打完了匈奴,大家好好过日子。”</p>
年轻人眼眶微热,低头咬了一口松软的炊饼,道:“是,读圣贤书,当不负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