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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在座的小姐们都在轻轻吸气。

于是堂上的议题从立宪转向了彩票。

沈奚听着无趣,低头看自己的鞋,顺便,留意到傅侗文翘着二郎腿,他落在地上的左脚在轻轻打着拍子。她不觉看得入神了,随着那拍子一下下地仿若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甚至还从中猜到了他的不耐烦。

忽然,那打着拍子的皮鞋停下来。

她悄悄看过去,有人进来,正在傅侗文耳畔低语。他起身要走,傅大爷又取笑:“这又是要见哪位佳人”傅侗文微微一笑,刻意瞟了沈奚一眼。

她尚未作反应,堂内人已有了种种猜想,应对着市井传闻,越发笃信不疑。

这三爷果然把祸水引到家里来了。

那日午后,又是细雨绵绵。

她被丫鬟带到[廊。

他披着西装外衣,坐在临时添置的太师椅上,衬衫的领口敞开,正在被一个身穿西洋大夫的白大褂的男人诊病。大夫的手塞入他的衣襟内,仔细听诊。沈奚想到,在烟馆时那些人议论西洋大夫整日里穿着一身白衣很招晦气,如此云云。

傅侗文看到她时,抬手示意,大夫收回了听诊器。傅侗文随手把报纸扔到了手边的小矮桌上,冷笑:“一杆烟枪,杀死好汉英雄不见血;半盏灯火,烧尽田园屋宇并无灰。庆项,这句你知道说的是什么吗”

大夫淡淡一笑,比划了一个打烟泡的手势:“这个。”

傅侗文点头,看向沈奚:“这个是我四弟妹,广东沈家,听过吗”

如此掉脑袋的事,竟坦然对这个人说了出来。

“幸会,沈小姐。”大夫竟毫不在意,对沈奚颔首。

“你好。”

那大夫似乎知道,傅侗文要与她谈话,将东西收入小箱子,再次向沈奚颔首告辞。等他人不见了踪影,这里远近只剩下她和傅侗文。

风夹着雨,飘入[廊。

傅侗文察觉自己衬衫领口还没系上,右手两根手指娴熟地扭上金属纽扣。

沈奚沉默着走到他的面前,无声下跪。

他动作微微停顿。

“谢傅三爷救命之恩。”这些年救了她的不止傅三爷一人,可却都没留下姓名,亦或是至今无缘再见。她这一跪是在还他的恩债,也是在还那无数义士的。

“沈家昔日追随林大人,为禁烟奔走,这是大义。大义者,不该落得诛九族的下场,”他左手也微微抬起,两手合作,将最后一粒金属纽扣系好,“不必跪我。”

傅侗文左手从衣衫领口轻移开,摊开手心,伸到她眼前。

当年震惊朝野民间的虎门一事,她只在父亲口中听到过,她没想到,面前的这位傅三爷会提到此事。

“我让你嫁与我亡弟,并非羞辱刁难,而是为安排你离开,”傅侗文见她发愣,直接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扶了起来,“时局动荡,你以我傅家人的身份才能走。”

“去哪”

“英国,去我去过的地方,那里有我的朋友照应你,”傅侗文想了想,又说,“或者去美国,方才那个大夫就是耶律大学的学生,我们中国人第一个回国的西洋医学生。”

很遥远的地方,远到她从未肖想。

“或者,你想去日本,那些革命党人最常去的地方。”

沈奚心中有惊涛骇浪,半晌也答不上半个字。

最后还是傅侗文做了结语:“还是看哪里能尽快安排好,就去哪里,如何”

“为何要出去”沈奚问出了心中疑惑,包括对他的,“为何你会想留洋”

傅侗文略微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师夷长技以制夷。”

他说这话时,漆黑的眸子里有着不一样的光。

傅侗文似乎已经到了耐心的极限,亦或是身体不适,不再和她交谈,低而压抑地咳嗽了起来。太师椅的椅背顶端和他脑后的发梢都被雨水打湿了,他浑然不觉,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怀表,像在等待什么。

他留意到她还在等待,目光微微滑过,就望到别处去了。

连绵不停的雨,接连十三日。

临上船前,雨还未落干净。她是匆匆忙忙被人从后门送出来的,坐得是傅侗文的汽车,汽车上,两个丫鬟用布遮住车窗,沈奚不太娴熟地穿上洋装,在下车前,险些掉了脚上的鞋。银元袋子被塞进手里,还有个半新不旧的皮箱子。

如此被送上船,想要最后见一面救命恩人也成了妄念。

傅侗文为她订的是上等船票,单独的一个小房间,不宽敞,但胜在有个私密的空间。可就算这样的条件,她还是适应不了长途的海上旅途。

后来在甲板上因为晕船,吐得昏天黑地,才从身旁几个年轻读书人的口中得知,在她上船的那日,革命党有了大动作,难怪她会被匆匆送走。

数月后,船抵达口岸,她提着老皮箱子,见到了前来接迎自己的人,立刻就收到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恭喜你,你不再是被诛九族的钦犯了!”那人毫不在意她的紧张防备,笑着紧紧攥住她的双肩,“大清皇帝退位,再没有什么钦犯了!来!我们去庆祝!”

码头上每个下船的中国人都在彼此告知这个消息,有愕然的,有惊喜的,巨大的时代浪潮伴随的码头的狂风,扑面而来。

她终于明白了他那晚在烟馆外的那句话: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这不是一句旧时代英雄式的示威,而是一句笃定的预言。

1912年。

她还漂泊在海上时,满身血债已化为乌有,再不需平反,也没人会去平反。她从一个外逃的死囚,变成了普通人。

“对了,这是傅先生给你的。这信竟比你早一步到了,快看吧。”

那人塞了一封信在她手里,她紧紧攥着这封信,迫不及待想要拆开,可又碍于面前的人,迟疑了三秒。那人对她笑着点头,她才拆开了信:

卿万事保重,如无必要,不宜再见。

傅侗文

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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