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穿这衣服是在入伍后第二年,那时排爆服都是一米八标准,几个主动报名的人都是一米七左右,大码排爆服套上来,只有他刚好。
二十岁不到,穿上这么重的衣服,没想那么多。后来去了二连浩特,这更是个冷门,排爆班都是他一手搭出来的。挑出来不少小个子,特制m号排爆服,人人一把镊子,针、线,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玩起针线活一个都不含糊。为了应付水银炸弹,每个人用木板端钢球练平衡,甚至上厕所都不放下。
和别的班不同,这个班的人只要出任务,非生即死。
所以也只有这个班的人,会有个特权,每隔两天能给家里电话报平安。
路炎晨套上厚重的排爆服,活动手指,看身边待命的现任排爆班班长,还有秦明宇。
“这要立了功算谁的”班长咧嘴一笑,“我们中队,还是训警大队的啊”
秦明宇叹气:“估计不算我们中队的。”
上边打了个信号,人群成功撤离。
“先留个遗言呗,路队。”班长照例说。
“还是那句,”路炎晨将耳塞压进左、右耳中:“千家炮火千家血,一寸河山一寸金。”
这是他刚到内蒙时老队长说得第一句训话。队长牺牲那天,他哭得像个丧家犬,那天,本来是要他去换人质的,硬是被强按下了。生死一秒,人就没了,那帮畜生。
路炎晨拉下了防护面罩。
归晓整晚人都不舒服,从胃疼到头疼,最后是三叉神经。从太阳穴到眉心,像有人用刀尖剜着神经线,一点点抠着挖出来,每隔十几秒就狠扯一下。
如此反复,后半夜,枕头都被汗打湿了。
她滚下床,摸索到箱子边上,掀开,将里边放杂物的袋子都倒出来:防晒霜、墨镜、润唇膏、感冒药、肠胃药、阿斯匹林、安眠药、止痛药……
安眠药和止痛药吃下去,留了满屋子的灯光,又去睡觉。
没多会儿,昏沉着做起梦来。
分手这么多年,她从没梦到过路晨,有时候还想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白日里多想想,梦到一次就好,要不然都快记不起他长什么样了,可却每每事与愿违。两人过去没合照,在一块时连贴纸照还没流行过,更别说是手机照相……
没有影像,全靠记忆。
梦里的她还穿着校服,捂着在土操场上被摔破的左半张脸,眼泪哗哗地掉着,一面听班主任念叨你这小姑娘可真不着调,摔哪里都要护着脸啊,破了相多麻烦。简直了,用心如刀绞形容都不为过,哭了好几节课,挨到晚上在院里的幼儿园大门外等他。路晨来了,跨着山地车,托她的下巴对照路灯看了会儿,轻笑:“怎么摔的也不怕破相。”
一晚上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都涌出来:“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疼不疼”
“破相了怎么办”
“怎么摔的”
“你爸妈会嫌弃吗”
“……”
结疤时最难看,对照镜面看到的都是黑色的一块血疤,左脸颧骨上,难看,不敢揭,也不敢上药。被校医吓唬说碰不得,碰了就真留疤了。从结疤到好彻底用了两个月,跨过中考,他也就第一晚问了次,后来不提了,顶多好了以后,喜欢用拇指去摩挲她这块,有过伤,皮肤薄,红起来比别处更明显。也好看。
像有人在按回放,画面飞闪,倒退回去。
她捂着在土操场上被摔破的左半张脸,眼泪哗哗地掉着,一面听班主任念叨你这小姑娘可真不着调……
她拼命喘着气,有意识要醒,可无力冲破梦境。
破罐子破摔,撞开校医室的门,边哭边喊:“路晨――”
浑身束缚的重量突然消失了。她身子微一震动,猛睁眼,喘着气,坐起来。
没有光。灯全灭了。
睡梦惊醒,意识还没全找回来,她已经四处去找关灯的人。
这屋子小,没沙发那些零碎的东西,想找他,太容易,就在窗台上,一人宽的木质窗台上,路炎晨坐着,一腿搭在上边,头靠玻璃,盖着他那件黑色的棉服,双臂环抱着,用一种看上去就极不舒适的姿势在睡觉……
失而复得的情绪冲刷过她的身体,她微微颤抖着,掀开棉被,光着脚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