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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古代(二)

洪水肆虐过后的土地弥漫着一股土腥味, 地上的水洼没有倒映出江山如画, 反而映出缕缕飘向天际的轻烟。

明明才经历过大难, 洛水城里勤快的人家居然已经开始做饭了。

“啪。”一只长靴踩进水洼中, 溅起的水滴将长靴的表面拭得更加分明。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与盔甲甲片的铿锵摩擦声接连响起,路过呼唤子女的百姓时,一种带有冷意的尘嚣感随缥烟渐浓。

“卫信, 这就是一战成名天下知。”长靴与盔甲的主人哑着嗓音说。

“是,将军。”卫信跟在将军后头, 偶尔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箭支。

远处有人大喊“将军,我们找到你的刀了”

那士兵因为跑得太急,摔了一跤,溅了一身的泥水, 用甲胄兜着的东西也飞舞着掉了一地。

“怎么那么没用。”将军张况己没好气地骂了一声,走过去拉起士兵。

一个还没找到亲人的小孩低头看了看飞到自己脚边的刀片,伸手拾了一片, 即便很快被张况己“谁让你动了, 小孩你不要命了”地呵斥, 也没有放下手里的刀片。

张况己在小孩面前蹲下,身上盔甲哗啦啦作响,他瞅着地上那堆破铜烂铁, 有点不敢相信那是陪了他许多年的刀,但被孩子捏在手里的半截刀片连着的刀柄却还有着能够辨认的“琅琊”两字。

他夸奖了小孩仰头看他不退也不抖的勇气“你有点我们西陵小孩的样子,连我都不怕。”

孩子闻言将湿漉漉的刀片在衣衫上擦干净,然后将它缓缓举了起来, 说“将军你看。”

张况己挑眉看向刀片映出的自己的脸庞。

张况己当然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

在年纪还小的时候,他就时常瞪着眼睛看人看物,倘若目光能够杀人,那那些到他家里胡说八道的道士都该被扎在峻挺的铜柱上,“铮”得一声,连铜柱一块倒下去。久而久之,他的面相就带了一股子煞气,女子与孩子见到他,并不会第一眼注意到他本来的长相,而会被威怒所摄。

看相的人指着他说“鹰视狼顾之相此子必豪武”

但他本来就生得极为英武,体格又健壮,不管站着还是蹲着,阴影都能将一个孩子完全笼罩在内。

刀片里的他慢慢眯起了眼睛。

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身狻猊铠甲破了一半,露出内里的红色里衣,外头他极为喜欢的黑金色战袍有一半不知被洪水卷到了哪里。这与扛着大刀一刀劈水分浪的将军比起来的确是有些狼狈了。

张况己发现有几缕血迹甚至还黏在下巴上,眉毛沾了灰尘,更浓了。

他蹲着,向前倾了倾,问“怎么,我看上去很狼狈,所以你不怕”

孩子却摇了摇头。

孩子认真地说“将军,我觉得你很好看。”

“当啷。”卫信动了动脚尖,将掉到地上的箭支挑起来。

西陵郡嘴巴最甜的妞也不会说出“将军你很好看”这种话。

张况己回头瞪了卫信一眼。

这时路边的几个百姓围拢过来,对着这里张望,张况己耳力过人,清晰地听见他们的谈论。

“那个是谁,穿着盔甲的,是位将军吧。”

“生得好高大他是不是那个攻打我们洛水城的人”

“就是他,我就在楚王殿下身后,看得一清二楚。”

议论愈多,张况己不耐烦地伸出手,说“行了,把我的刀给我。”

孩子盯着他伸出去的手手上满是伤痕。

孩子举着刀片,鼓起嘴巴,大喊道“将军他是救了我们的人”

说完就要模仿大人跪下。

周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张况己也被唬了一下,下意识拉住孩子的手臂。

“我看到将军折返洪水,因为将军是救了我们的人,所以我们不怕。”孩子抿了下嘴唇,看向刀,“将军,你的刀碎了。”

张况己的神色变化了一瞬。

他动了动嘴唇,继而哈哈大笑。

他拍着孩子的肩膀站了起来,孩子被拍得一晃一晃的。

大家默无声息,这时,远处恰恰传出一声清脆的鸟鸣。

张况己收敛笑声,与百姓共同往城门看去。

城头游过一只凤凰。

百姓的烟火气干燥了满城的湿润水汽,凤凰金色的利爪不仅差之毫厘地掠过坐在城墙上少年的眼眸,也抓碎了漫天的烟云。

“郡守府代东陵郡宣世有洛王,而无楚王东陵郡只认洛王,不认楚王”

城墙上的少年楚王仰着头颅,凤凰爪尖的金色一点点落进他的眼中。

然后,张况己极目远眺,看着他在城墙上站起,衣衫飞舞。

楚王大笑着,回应“那我楚王代我洛水城对东陵郡宣战”

轰得一下,楚王的眼睛烧起了光。

张况己喉头一热,想了想,对孩子说“我的刀没碎。”

他指了指孩子,又指了指身后被洪水冲开又聚拢过来的西陵士兵,说道“像你这样的,还有像他们这样的,是刀”

他重重踩了下大地,而所有西陵士兵齐齐大喝一声。

烟尘振荡,大地震颤。

尘埃乱扫,扫开了军队间淡淡的余悸。

他转而指着楚王,将喉头的热血激昂而出“对东陵郡宣战”

“对东陵郡宣战”整座城响起了响亮的欢呼声,像被彻底点燃。

澎湃的火热中,孩子的询问“那将军你是楚王殿下的刀吗”听不分明。

张况己后来收到了王府里官吏带来的消息,什么“杀破狼”大计,还要帮一个敌人收尸。

张况己与卫信共饮,笑着说“他一定觉得我会立马去找他问清楚。”

卫信抬起头,为他斟了一杯酒,远处西陵士兵正趁着夜色未浓帮忙重建被大水冲垮的房屋。

“老子偏不,哈哈哈。”

一杯酒入喉,两杯酒下肚,三杯酒,张况己有些醉了。

洛水城的酒是好酒,太烈。

卫信目送张况己摇摇晃晃地往王府的方向拐去,闻了闻酒,说“真香啊。”

而张况己迈入王府,没人拦他,偶有几个仆人经过都目光奇怪,他带着醉意走了一会儿,一抬头,看到老大的贪狼星挂在头顶,才恍然发觉现在已是深夜。

楚王的房间透出比月光更加耀眼的光亮。

张况己不免在心里想,也许是白天里一听见楚王要出去就激动的某家小姐做了楚王的入幕之宾。

但寂静的黑夜中甚至听不到虫鸣声。

他慢吞吞地移动脚步,站在了一棵梅树后头。凭借贪狼星真命的实力,他只引起了几朵梅花颤悠悠地晃。

从窗户中,他瞧见楚王正靠着柱子、坐在地上写着什么。

那个平日里鲜衣怒马,喜欢在城里转圈的楚王只着一件雪白的单衣,席地而坐。

头发披散下来,在白衣上流泻,那张初见时就让张况己感觉到锐利意气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出乎意料地柔和。

道法所施展的点点光亮有时会落在他的眼皮上,眼睛一眨就落进眼里,衬得那双曾经直面张况己杀气的眼睛明亮得盖过星辰。

张况己第二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这位执掌了庞大权柄的楚王现今,不到二十。

他比自己小了很多

他在做什么

张况己看着他打了个哈欠,眨掉眼角的泪花,有些懒洋洋地抖了抖手里的画卷。

他在画画。

画着画着,自己还会露出满意的笑容,还自言自语什么“还以为贪狼是谋士”

等他往外走时,张况己凭着酒意,丝毫不惧他会发现自己。

但他好像没有发现张况己。

楚王在梅园中练起剑来。

这大半夜的,练什么剑张况己心里嘀咕。

看着看着,张况己不知不觉间打起了瞌睡,他醒过来的时候,肩膀上落了一夜的梅花。

天边泛出鱼肚白,张况己荷着一身的清霜,故作无事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再睡。

他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在梦中回忆了自己的年少时光。

张况己出生在、长大在西陵郡,而张家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扎根,从未远离。

他那为城隍的祖先告诉他,西陵郡虽然以前也叫西陵郡,但有一个更正式的名称。

“琅琊郡,况己,它叫琅琊郡,我们以前也不叫狼牙将军,而叫琅琊将军。”

“琅琊多出贪狼,贪狼是足智多谋、堪称狡诈之辈,甚至有人说,贪狼有鹰视狼顾之相,反骨。由是历代皇帝对我们西陵世家多为打压。”

“到了国师把控朝纲,更是直接废去了琅琊郡这一称呼,琅琊将军改为狼牙将军。”

“改文为武,彻底镇压贪狼,掠夺西陵气运,已经一百年了,但是况己。”

“你贪狼星星命在身,却好武”

张况己不服气地咬牙“我不要从文我的名字都改了不是狂羁了”

祖先说“我并不叫你弃武从文,世间大乱,贪狼星又何必拘泥于文或武呢,我是叫你,一定要带着我们西陵人走出西陵。况己,冲出西陵”

这是西陵子民、西陵百年、西陵世家所望。

偏安一隅、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说得好听,却是寸步不得迈出,束手束脚。

所以张况己找准机会,率领西陵铁骑攻打洛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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