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婷婷昨晚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的四百分, 是全村第一的好分数。
好面子的外公为她大操大办,请亲朋好友来庆祝,又摆一桌谢师宴。桌上大鱼大肉,完全彰显宋家全村第一的阔。又恰逢表叔开着摩托车接她去县城,
手把一转,轰轰的声音传遍大半个村子。
多么的洋气。
对了,小怪物也被她一时兴起所驯服。
他收下她的糖果和巧克力,他欠下她的恩情,任由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上刀山下火海绝不二话。
栩栩如生的梦境啊,宋婷婷记得好清楚,他本该是她的裙下臣, 为她陡然站起。
那样高, 那样具有男子气概。
但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他只护着阿汀, 不惜为了阿汀挨扫帚。
宋婷婷加快脚步走近门扉。
她逆光站着, 阿汀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见她勾起左右两个大门铜环, 莫名其妙把门往外拉,要把他们关在屋子里头。
“门……”
阿汀探出半个脑袋,又被宋菇给打回来。
因为断牙的缘故, 宋菇心头挤压好多天的火气, 这下全部爆发出来。双手握紧扫帚狠狠地打,一下一下打在陆珣身上, 还想寻机会去打阿汀。
口中叽咕念叨着:“我先打一个怪东西,再打一个坏心肠,替全村省麻烦,也替宋家省点脸面。”
“阿香生得小畜生,敢抓我女儿的脸!”
“还有林雪春生得贱丫头,见不得我们家婷婷的好!”
这是门已经由外关上,屋里完全阴暗下来,宋菇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一眼。
陆珣抓的就是这个刹那。攥紧阿汀的胳膊往旁边躲闪,同时弯腰抄起角落里的困猫,反手往宋菇脸上丢去——
“喵喵喵喵喵?!”
摸不清状况的猫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四爪并用地扒住宋菇的脸皮耳朵,往她的头顶爬。
宋菇被抓了一脸花,丢下扫帚啊啊叫唤:“什么玩意儿?这什么玩意儿?”
“宋婷婷?”外头传来一声大喊:“你干什么呢?”
王君冲完澡出来了!
阿汀连忙跑去拍门,“王君!”
“阿汀?”
“你能帮我找一下我妈妈吗?”阿汀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她在收稻子。”
“你没事吧?”王君不大放心的问。
“嗯嗯。”
“等下再回来教训你。”王君恶狠狠地念完宋婷婷的名字,跑了。
阿汀转头,扫帚落在陆珣手里。
他低眼垂睫,半脸的凶猛,使着狠辣的力气,犹如老虎揉碾掌心的老鼠,左一下右一下打巴掌似的,打得宋菇脑袋晕乎找不到北。
宋菇双手抱住脑袋缩进桌子底下去,高声呼救:“婷婷快开门!”
门外回:“我正在解绳子。”
自家闺女竟然把门绑死,把亲妈锁在里头了?
宋菇语塞,不好在外人面前说道,便怒冲冲朝阿汀叫道:“阿汀,你这是出息了,连你姑都敢打?”
初次露面的姑姑,宋婷婷的妈妈?
阿汀拉住陆珣瘦巴巴的手肘,陆珣低头瞟她一眼,三分不认人的冷漠。
阿汀慢慢摊手。
她的手给过他饭菜汤水,给过他稀罕的奶糖,握过他的脚腕,向他要过空碗。现在这双娇憨白净的手,又向他要扫帚,要他的报复半途而废。
陆珣皱一下眉,很凶。
阿汀仍然不收手,静静悄悄地看着他。
哼。
陆珣把扫把丢到她手里,径自回他的窝里呆着。
既然她不要他的庇护,他才不要多管闲事。
倒是莫名遭殃的猫,怒气未消,三两下跳上他的大腿,喵喵喵喵地抗议,拿猫语同他辩论对错。陆珣把它拎到肩头,它消停了一会儿,又立足于高高的头顶。
这是一份天大的宠爱了。
猫乖巧地沉下来,收起尾巴,张着大眼睛做旁观的局外人。
桌子底下的宋菇,以为小丫头片子被她唬住了,立即手脚并用地爬出来。拍了拍衣袖,清了清喉咙,开口说出两个字:“我说——”
一扫帚拍在她的头上。
力道没有陆珣那么狠,但的的确确,盖在她的脑瓜儿顶上。
场面一时间很安静。
“你打我?”宋菇难以相信。
不知死活的小怪物也就罢了。阿汀骄横归骄横,顶多嘴皮子上头耍威风,更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因为阿汀不怕爹不怕娘,独独怕严厉的宋建党,自然也不愿招惹她。
但阿汀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儿无辜。
“你先打我的。”
她仔细给她核算了一下:“你打我五下,我只还你一下,还很轻。”
我好敬重长辈了。
她黑莹莹水汪汪的眼,非常的真诚。
“你——”
“你为什么打我们?”
阿汀举起扫帚,好像正在犹豫,她对长辈的敬重是否过多了,该不该再打两下以求公道?
野性难驯的小怪物还在一旁虎视眈眈,黑猫不甘示弱地龇牙咧嘴。老大不小的宋菇,想到自个儿竟然被一个小子和一只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不由得恼怒。
“谁让你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我女儿?”
阿汀蹙眉:“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
宋菇咬牙切齿:“别以为中考五百分有什么了不得的,你考试作弊的事,副县长已经知道了。要不了两天就把你的分数全给勾了,送你一个零蛋!”
“我没有作弊。”
“你妈见不得我好,你也见不得婷婷好,想着法子算计她是不是?”
宋菇不管不顾,“我就知道,林雪春肚子里爬出来的果然没好货。她小时候也这样,大白天的和男人窝在一块儿不害臊,要不是宋于秋他脑子进——”
扫帚又打了下来,这两次用上八分劲儿。
“不准你说我爸妈坏话!”
瘦纤的阿汀站在她面前指点她,这幅该死的神气样,与林雪春如出一辙!
“我就说怎么的?”
宋菇偏要说,大喊着说:“你当你妈是个什么好玩意儿?三十年前的坏分子,鬼知道她使了什么花招给逃过去了。我看她就是破鞋一只!”
破鞋。
一个极具侮辱的字眼,越过门扉传进林雪春的耳朵。她一把推开听门的宋婷婷,好一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粗野力道。
宋婷婷撞在柱子上,肩膀一阵剧痛。
林雪春一脚踹开了门。
“宋菇!”
她沉着脸怒喊:“敢欺负我女儿,泼我脏水?”
“老娘撕了你的脸,看看谁才是勾三搭四的破鞋!”
林雪春掐着宋菇的耳朵,猛地拽出屋子。
下一秒,她们打成一团。
女人之间的打斗,与男人之间的截然不同。
打耳光,扯头发,扯衣服以及声势浩大的满地翻滚。她们打得轰轰烈烈,手脚扭在一块儿,用指甲掐,用脚尖踹,又抓又咬无所不用。
打着不忘喊着,这时候轮到嗓门的比拼。
“林雪春!”宋菇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你这不要脸的破鞋,小心我爸妈把你赶出门去。”
“嚷,你大声的嚷,把他们嚷出来啊?”
“除了爸就是妈,没断奶赶紧滚回家包尿布去。”
“林雪春你这老泼妇!”
“我去他娘的诶,泼你怎么的,我唾沫星子泼你一脸,有本事你给泼回来?”
“没本事你就搁家呆着,门牙缺块的丑精八块,两天不出门把你给憋坏了是不?我呸你一嘴!”
林雪春的嗓门可太洪亮了。
嘴皮子上下翻飞,唱曲儿一样地难听话滚滚而来。简直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宋菇老半天憋不出一句旁的话,恼得双眼通红。
王君对林雪春的崇拜可谓是滔滔江水源源不绝,一边拉着阿汀,一边大力叫好。
“你有看到宋婷婷吗?”
阿汀四下寻不见人,问着王君。
“刚还在这儿呢。”
话音刚落,宋婷婷领着宋家其他三位人物进院子,为首的老人冷冷地叫道:“你们在整什么?想把我老宋家的脸给丢光么?!”
声音不大不小,但掷地有声。
他个头不高,满头细碎的白发,瞧着却精悍有力,没有多少老态。又生着一对极具威严的横眉怒目,平地一句话的功夫,竟让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罢下手来。
这便是宋婷婷的外公、阿汀的爷爷,宋建党。
屋内,宋建党独坐在板凳上,抽着烟枪。
宋菇二话不说便跪了下来,拿手指头对着林雪春,抱着他的腿哭诉冤屈:“爸你看看这黑心肠的女人,上次害我摔了半颗牙,这次又抓坏婷婷的脸。婷婷今年才十五岁,万一落下疤怎么办呜呜呜呜。”
“怪我这当妈的没本事,没那么多心眼。上辈子造杀孽,这辈子有这么一个狠心的嫂子啊。平白无故连累女儿,我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呜呜。”
她拉来女儿,“你看你看,脸都成这样了。”
又扑过去掐住阿汀的胳膊,死命地拉扯着,表情狰狞:“还有这坏丫头,满肚子乌七八糟的心思。又是作弊又是和小杂种的窝在一块儿,把我们家的名声败尽了。”
“你别动我。”
“你撒开手!”
阿汀甩着胳膊,冲进门的王君被宋婷婷拦住。
“宋菇你放不放手?!”
林雪春额头青筋直跳:“再说一句胡话,老娘撕碎你这张贱嘴!”
宋菇呜呜地更厉害:“爸你听听,她当着你的面儿说这样的话!”
同时瞪一眼自家傻乎乎的男人。
宋婷婷的爸脑瓜不灵光,胜在体块大,连忙去抓住林雪春,免得她又扑到宋菇身上抓挠。
眼看着场面又乱起来,宋建党沉脸拍桌:“够了!”
他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一划过去,呵斥道:“不管这事是谁起的头,到这儿就给我收住,谁也不准再提!””
“那婷婷的脸怎么办?”
全家最不怕他的便是宋菇,依旧抓着阿汀不肯松手,不肯罢休。
宋建党看着外孙女的侧脸,皱眉,“你脸到底怎么回事?”
宋婷婷捂着脸,挡着眼,低声说:“是那个小怪物……”
宋菇帮腔:“肯定是阿汀这丫头教唆的,她还偷家里的鸡蛋,抢婷婷的糖和巧克力!”
我没有。
三个字尚未出口,林雪春当即吐了宋菇一口唾沫:“去你奶奶的玩意儿,还敢泼脏水?我女儿稀罕你家几个破鸡蛋?她牙口不好,还要你的糖?老娘要你的命才是真的。”
“爸!!”
“林雪春!”
好一场父女俩的沆瀣一气。
林雪春猛地推开入赘的宋爸,转头抄起菜刀对着宋菇:“你再诬陷我女儿试试?”
“杀人了杀人了。”宋菇惊慌失措:“林雪春疯了!”
宋建党拍桌而起:“林雪春,你这是干什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林雪春咧嘴讥笑:“把你们这家子厉害的,青天白日空口说瞎话。我管你要说什么屁话,统统是屁话。不就是仗着我们家里男人不在,只有我们娘俩好欺负么?”
“我告诉你,只要我林雪春还喘着气儿,谁都别想在我身上占一分钱便宜!”
“谁不怕死的继续说,咱们看看今天谁能活着走出这个屋子!”
没人敢说话了,阿汀红着眼睛叫了一声妈。
这时,外头传来一道爽朗的声儿,“谁说我们家里没男人了?”
身高马大的青年走进门来,浓眉单眼皮,生得很俊。
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大伙儿呆若木鸡,定住了一样。
青年放下肩上的大布袋子,走到林雪春面前,拿过她的菜刀,丢到一边。他虚虚地抱了她一下,安慰性地拍拍肩膀,低声说:“妈,我回来了。”
旋即转身招招手,“阿汀,还不到哥这里来?”
问起宋敬冬,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林雪春的儿子,老宋家的长孙。生得高,相貌俊,会干农活又会读书,去年拿下省状元的名头,狠狠挣了一口气。
不负名里头的‘敬’字,他的孝顺也是闻名的。
村里大人喜爱冬子的聪明能干,谁家有东西坏了、忙不过来,他都愿意搭把手;孩子们也喜欢冬子哥,因为他肚子里的故事多,还会做木工做小玩具。
总而言之,没人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不好。
这样的宋敬冬竟会在节骨眼出现。所有人傻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继续纠缠家事,还是先招呼这位有出息的大学生。
“冬子。”
林雪春抓住儿子的小臂,撑着身体问:“不是后天放假的吗?你怎么就回来了?”
“学校提早放假,我就提早回来了。”
宋敬冬拿来一张竹编椅子。
林雪春毕竟打了一架,剩下的力气不多。方才把菜刀舞得威风凛凛,其实全靠一口气撑着。如今稍稍松气,腿就开始发软了。
但长辈坐在上头,晚辈没有坐下的理。
她犹豫间,被儿子压着肩膀坐下去。
宋菇损了一句‘没大没小’。
她跪在地上抱着宋建党的腿哭喊好一阵儿,膝盖也累得慌。既然林雪春坐下,她怎么能低一头?
急忙伸手去够椅子,也想坐下。
指尖堪堪要碰到板凳的当儿,它在她眼皮底下一晃,竟被另外一只手被抢夺去了!
宋菇抬起头,只见宋敬冬招呼阿汀坐下,接着自个儿也坐下来。察觉她目光,只是转头对她笑笑:“小姑,地上凉,差不多就别跪了。”
宋菇:“……”
要你说??
拍拍膝盖站起来,她满腹抱怨无处吐。
宋建党的视线落在长孙身上,开口是长辈们千篇一律的问题:“最近功课怎么样?”
“还成。”
“上回电话里说的竞赛拿奖了吗?”
宋建党是识字的,有着一手引以为傲的毛笔字,奈何儿女心浮气躁学不来。村里也没人赏识他这一身功夫,只好在空闲时,顺手传给好学的宋敬冬。
上回宋敬冬说学校里要举办大学生书法竞赛,他面上不露风水,心底惦记许久了。
“一等奖。”
宋敬冬今年十八,笑时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还很少年。
完美契合一句古话:少年出英雄。
宋建党清楚,林雪春脾气来去匆匆,宋于秋鲜少揭竿而起。唯独这个大孙子不好拿捏,打小便有自己的主意,怕是不好糊弄。
果不其然。
宋敬冬笑面不改,问了一句:“我在门外听小姑说,阿汀偷鸡蛋,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建党面不改色, “别听你小姑瞎说。自家的鸡蛋,想拿就拿了,说不上偷。”
“明明是偷了,还敢打我。爸你护着那丫头干嘛?”
“闭嘴。”
分不清局势的傻女儿,让宋建党心情复杂。
宋敬冬故意去问身旁的阿汀:“你偷大屋的鸡蛋了?”
“没有。”
“打人了?”
阿汀摇头,“是小姑先打我的,还一直在骂人。”
宋建党只是皱眉:“这事别再说了,就这样吧。”
老大全家老实,自顾自过着小日子,通常不会主动招惹大屋。自家女儿成天没事找事,手段又不好。宋建党明白,今天这事儿,多半又是宋菇胡乱折腾。
他想一笔带过,然而其他人不肯。
吵吵闹闹之下,还是宋敬冬出来说话。
“两边说法对不上,还是得弄清楚究竟。不然大家心里都委屈,憋着气,日子长了更伤和气。”
“而且我想着,关起门来自家的事,谁对谁错关系不大。万一传出去,被外人看笑话可就不好了。”
话锋一转,“爷爷您说是吗?”
这番话说得贴心,实则暗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