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皮卡穿梭黑夜里,渐渐逃离警笛的魔障,然而不知背后还潜伏多少只无声的巨兽。
天蒙蒙亮时,抵达省界边缘,甘砂找了一段荒僻的小路停车,准备给皮卡手动加油。这是路上唯一一次计划歇息,一会再回到路上,他们将马不停蹄赶往国界线上的城市崇旺,游征会从那里出境。大摇大摆从口岸过去已然不可能,甘砂做好掩护的准备。
她爬上车斗,要将那桶预备好的柴油提下,胳膊牵扯到腰部肌肉,像是生生将她伤口又撕裂几寸。甘砂额角冷汗不止,倒抽口气。停顿的这一瞬,车斗震颤一下,游征爬到她身边,抢过那个黑色铁皮桶,挪腾着一个人往下搬。
她也就不再掺和,翻下来回到车厢处理伤口。
血液凝结成血痂,灰色背心早已红了一片,如同一只猪肝色的巨手抱住她的侧腰,指缝渗出血。甘砂敞开着驾驶室的门,背心小心拉离伤口,脱了开去,只留一件黑色蕾丝内衣,将健美的肌肉衬托出一种富有力量的性感。
即便最大限度扭头,视线仍是有点捉急,甘砂费劲拿着镊子清理伤口深处的残留纤维。
汗水涔涔,在锁骨中间的宝石窝处汇成一股,流进下接的深沟里。
不知努力了多久,久到甘砂几乎催眠自己已经清理完毕,门外飘来一片黑影挡住了她的视线。稍一抬眼,便撞进他深邃而疲惫的眸子里,手不受控制往他那递了下,“你帮我。”
游征接过镊子,有过两次为她清创缝合的经验,这次也处理得自如手巧。
后视镜里映出他弯下的腰肢,衬衫汗污了一些,游征不时拿肩膀蹭汗。两人都难掩落魄。甘砂转移注意力四处乱瞧,游征衣领上滑出的怀表荡进她的视线范围,他嫌碍事要拿手背拨到后背,甘砂先他一步捞住,目光也定在上头。
“哪来的”她的疑问有点唐突,但非常时刻,过往芥蒂似乎已被丢在一边,任何秘密都可以坦诚,繁文缛节也可摒弃。
游征低了下脑袋,甘砂默契取下怀表,摊开在手里。那眼神像看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游征研究了片刻才回答:“见过”
许是加了一颗子弹的重量,怀表有点沉手,银色外壳已经磨出一圈痕迹,看得出被人珍而重之收藏了些年头。甘砂拇指试图按开,可能子弹嵌得紧,变形的表壳死死互相咬着,如撬不开的蚌壳。
游征说:“二楼的那个人身上掉出来的,我也没来得及看里面是什么。”
甘砂对怀表没研究,看不出年代,花纹意义更不必说,但那股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攫住了她。怀表收进手心,紧紧握着像要汲取它的力量似的。
“你给我留着”语气几近无商量的索取,放往日只显得怪异又无理,然而游征不做多想点了点头。
“我怀疑你看见的、开枪的都是这个不露面的人,”游征继续低头清理,“而且对方的目标显然是这个东西,当时我的脑袋、上本身甚至……aj的全身都暴露在对方的射击范围里,并且几乎是静止不动的状态,目标比这小小的怀表要大得多,子弹还是击到了怀表上。”
“那这个人的枪法堪比狙击手,要在月光下瞄准直径不足五厘米的目标点,”甘砂又摊开端详那只怀表,子弹击中玻璃表盘的一面,指针和齿轮已然损毁,也许里层藏着不可示人的秘密,“如果怀表转动,”她翻动怀表目测厚度,“射击难度将成倍数增大,”又翻过去看背面,嘲讽轻哼一声,“幸好另一面不是金属,不然ta可能白费力。余瑛阵营里如果有这种技术的人,当初为什么不派出来一枪把你毙了”
即便只是一个假设,也不知是否涉及余瑛的缘故,甘砂这口气也显得过于狠戾。
游征眼皮子也不眨,犹在专心手头工作,“专人专用,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背负起命案。”
“那这个怀表必定比人命还重要,一旦落于他人之手,将会对ta产生致命威胁。”
游征豁然抬眼,“你有没想过,国内的大环境下,拥有这样技术的人,只可能非军即警”
她确认不是那眼神太过}人,也不是话语里涉及她的敏感身份,但还是愣怔了下,太阳穴突突跳。她低头把怀表套脖子上,避开他的眼神,“也许是海外的雇佣兵出身呢,别轻易把范围缩小,不然会漏掉许多可能性。”
一阵刺痛让她整个人颤了颤,游征已经开始手法娴熟地缝合创口,甘砂分散注意力想到,这等手法该不会是给他的鸭子去势时练就的吧,转念又想,鸭子身上刀口太小,理应不用缝合。她神游期间,游征已经给她创口上了一道拉链,转头举起了破伤风注射液。
也不知情势危急,还是曾经有过亲密关系,甘砂心头少了微妙,大方侧对他松开裤头。
……
一切处理完毕,甘砂从背包里找出一件干爽的短袖,套过脑袋拉下。游征本来站在车外背过身,不知怎地,她脑袋冒出来时转了回来,待她对上他的目光,游征也明明白白隔着窗框回看她的眼,倒叫她有点无所适从。
“我来开车吧。”游征走近说。
“你还是留点力气,”甘砂并未挪身,低头留意着薄薄的纱布将衣服盖过去,“我只能送你到国界线,过去那道线,我就帮不上忙了。”
晨光恰好扫上那双鹰眼,游征眯了眯眼,眉头跟着皱起,甘砂不知该解读为困扰还是单纯的刺目。游征身上的种种反应都带上“最后”的标签,她尽可能压抑不去解读,保留一个表象记忆,也许过后回想起时不会被此刻下的定义套牢,她还可以构想出更容易接受的释义。
游征扶着腰,轻声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是协助潜逃吗”
甘砂早已捕捉到他想摸后腰枪套的势头,奇怪的是没有一如往常的冷然嘲讽,相反以一种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平和姿态,淡淡说:“你还想再打一架,把我捆在这里,然后自己开车走”
男人游移的目光确认了她的猜想,然而甘砂并没有半分一语中的的欣喜,反之涌上一股无力感。她朝副驾座摆了下脑袋,“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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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砂专挑县道或乡道走,时间耗费成倍激涨,预计抵达崇旺是市正好又一个深夜,游征可以借着夜色离境。她不问他出境后落脚点和安排,他也谨慎没有坦白,这般有所保留难免显得疏离,但对于双方却是保守的安全方案。
道路时而颠簸,一起晃动的除了甘砂胸口的怀表,还有两个不安的心。路途漫长,还得分一分精力出来留意路上异动,皮卡音响已报废,游征怕她困顿,时不时找些闲话扯淡。甘砂劝他小眯一会,游征的时间观念变得异常,将之等同一个眨眼,静了一会又开口。
“如果我……”
甘砂旋即打断,“我不回答假设性问题。”
游征调整下身姿,背部和座椅的细微摩擦声融入他的哼哼里,“你这种直肠子怎么能做这么危险工作呢。”
对于她紧口不提的秘密身份,他们似乎越来越能风轻云淡提及,甚至被他拿来打趣。他们如同冬天里两个凑在墙角点燃火苗取暖的小孩,火苗的温暖只有他们可以汲取,也是他们共同守护的宝藏。
甘砂牵了下嘴角,仍专注在路况上,说:“我告诉你为什么,一我口风严,能守得住秘密;二我能打,可以确保第一条失效时能顺利逃脱。”
那边诡异一笑,“那我可是知道你秘密的人。”
甘砂尴尬一晃而过,“……你是个意外。”
游征认真地说:“希望我是唯一的意外。”
“……”
“你为什么不问那个小姑娘的名字”
甘砂神色动容,手指仍做镇定在方向盘上点了点,“你记得我叫甘砂就行。”
皮卡要返回右道,甘砂看了眼后视镜,余光顺便掠到了他,闲闲道:“在鸭场的时候,你为什么没请我吃过烤鸭”
游征脊背从椅背离开一些,扭头投去困惑的眼神。甘砂并未太注意他的小动作,只是基于对他的了解,脑中补足了他的反应。
“或者啤酒鸭,板栗烧鸭,柠檬鸭,什么鸭都行,只要有鸭肉,”她嘟哝,“你不是开鸭场的吗,怎么不招待点特色的”
“夏天吃鸭肉也不嫌油腻,”游征恍然而笑,难以想象不久前他们经历过的一切,“你应该秋冬季节来,一天一只鸭,跟坐月子的女人一天一只鸡一样,不出半月,包管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他顿了下,后半句故意犹犹豫豫,“不过以你的食量,得一餐一只才行吧。”
甘砂也莞尔,可能另一端的情绪憋太久,简简单单的一个笑点反倒打湿了她的眼角。
“那得你做的才行,戴克做的我不吃。”
游征只是笑笑,敏感避开了承诺。两人关系像久别重逢的旧情人,岁月横在他们脚下,想破冰尴尬去拥抱却又被各自不同的归途拉扯,匆匆打个照面后不得不离开。
敏感话题一概不提,剩下的无营养谈话渐渐耗尽存货。久久沉默却不尴尬的安静过后,游征开始哼起《粉红色的回忆》的调调。
甘砂笑说:“怎么又是这首歌,你听不腻啊。”
仿佛受到鼓舞,游征起先还是哼哼,后面真的唱出来,开始在位置上对着比划起来,安全带反倒成了他的禁锢,浑然忘了自己一身伤,恨不得爬上屋顶狂欢似的。
“喔,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依然怀念你,你一言、你一语都叫我回忆,就在就在秋天的梦里我又遇见你,总是不能忘记你。”
车厢充斥粉红的音符,仿佛这不是逃命的末路,而是开往神往之地的旅途。过分柔美的声调酥软了她自以为坚硬的铠甲,甘砂确认自己仍在笑,视线却越来越迷蒙。
一曲唱罢,游征轻轻说:“以前的时候,我爸每次哄我妈开心就唱这首歌,我从小耳濡目染,唱功应该是遗传他的吧。”
“那我是第几个听众”启齿后才回味过来话里酸不溜丢的恶意。
“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游征说,“开心吗”
双关的疑问哄得人如舔了一口蜜,甘砂惯有地嘴硬,说:“再唱一遍,我考虑考虑。”
“不唱了。”
“……小气鬼。”
那边回敬,“要不你也来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