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
邹德全凭几而倚,他跟前站了几人,各个身着白衣,只模样年岁瞧着比乐宁那一批要大些。
如今,他们跟前一方小桌案上放着一盘看着火红的、尾巴发尖的弯月形果子,面面相觑半晌,终于,一位年长些的上前半步,朝邹德全行一礼,委婉问道:“师父,这便是今日考校之物么”
邹德全欣然点头:“不错,”他道:“予你等一刻钟,各尝其味,而后以之为佐,各交予我一道膳食。”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对身旁就近伺候的,叮嘱一声:“将先前四郎所作那道花鲢鱼头一并呈上。”
跟着,他看向那道被端上的鱼头,陷入沉思。
众人皆知,大黎开朝以来,谷、蔬富足,肉食种类众多,如牛、羊、彘、驴……然则仅官宦富甲人士得尝,黎明百姓多以家禽鸡鸭等为食,江南水乡更是鱼比米贱。
大黎多见鲤鱼、鳊鱼、鲈鱼、白鱼、银鱼等,富贵者偶得鳜鱼、鳟鱼,独这花鲢不常见,若不是他曾伴驾南下,机缘巧合下尝之,今亦未尝能识之,起初不过是他昨日至东市,巧见得卖,渔人桶中余货皆尽,独余此鱼。
那卖鱼郎朝他笑了笑,道了声早,邹德全往常也从他这寻些新鲜的水货,便同他叙道:
“往日这时辰,东市早不见你踪影,今日留至此刻,莫非特意等我”
“让邹公见笑了,此事说来话长。”那卖鱼郎长叹一声,开口道:“半旬前我顺运河南下,行至江南,欲窥江南酒肆桌上有何新鲜物什,谁知竟被人诳买了此鱼,带了十几尾回程,舟上一烹,头大肉老,味鲜不如鲈鱼,模样又甚是不美。”
“回望安后,家中仍养着三五尾,我今日带来东市,本想着寻一识货大厨,谁想老主顾们皆对此无意。”
他说着又叹了一声。
倒是邹德全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半晌后同他道:“这鱼我要了。”
他随今上下江南时,曾遇一劫,正是山穷水尽时,正是这花鲢肉让他果腹,邹德全相信,自己如今遇到这鱼,指不定是命中此鱼之美,该经由他之手。
谁知,命运无常,今日却是他考校的新徒儿将这花链的做法给解了。
佐料用的还是他走前从宫中带出的,原只想着过年时图个喜庆、仅做观赏用的红果子。
能这样熟练地处理鱼类、调出美味,必定是常年栖居于湖边,或是傍水而生,君不见这望安城内的海货烹制,莫说同江南比,便是比之洛阳,也是远远不及的。
转瞬之间,邹德全心中就有了关于乐四郎家境的猜测――他约莫不是望安人,或许从小在南方长大,只不知怎么辗转来了望安,瞧那衣着也知家境必定贫苦。
说起南边……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是八年前,他还在宫里的时候,当年,如今这位还未成圣人,后宫中这名扬天下的“周后”亦只是贵妃,其下还有淑、良、温、德四妃。
他早年受了淑妃一恩,后被举荐到司膳房、又入御膳房,一路始终惦念着报恩。
后来宫中生变,陆后为帝,周贵妃封后,淑、良、温、德这四位曾与她二人极尽为难的,有的惨死,有的入了冷宫。
淑妃似是早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在众人皆猜想她或想办法私逃,或同外家求援时,她竟谁也没求,只出人意料地将邹德全叫去――
她令下人交予他一小婴,让他寻人带出宫去,越远越好,一辈子都别让那孩子回宫。
当时淑妃的语气太过古怪,以至于过去将近十年,邹德全依然记忆犹新。
“想个法子将他带出宫去,或是寻个牙子、或是送至南边,让她离这望安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都回不来。”
淑妃说这话时,眼里沉沉的,半点光也无,唇边挂着一抹笑,不似卸下重担,倒像是带着点快意。
她已入宫多年,又在后宫经历多场风雨飘摇,其间免不了同其他女人尔虞我诈,再好的保养也禁不住这般心神耗费,邹德全再见她时,她脸侧已有了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不复昔日年华。
邹德全当时心中猛跳,只知这孩子不知怎的惹了淑妃不快……
至于别的,他不敢去查。
一晃眼,九年过去了,当年那孩子若是长成了,怕也是四郎这般大了。
邹德全微微眯了眯眼睛,向来锐利的视线略有些发虚,就在这时,他几个徒儿已开始小声地展开议论:
“此物甚是霸道,我仅尝一口,竟汗湿衣襟!”其中一小子道:“然这霸道中竟无余味,以我之见,或可替茱萸为辛辣料!”
“当推此物,观其色,有鸿运当头之兆!辨其味,辣而不辛,香而不苦,微甜而无涩!这花鲢鱼头更是一绝,肉少则浅尝辄止,回味悠长,定能让嗜辣者欲罢不能。”
“二师兄所言甚是,我心中已有一二食方,或可一试。”
“吾亦有所得……”
邹德全被这番激昂的讨论引去了注意力,登时将自己脑海中的回忆甩开,暗叹自己确实老了,竟无端端忆起从前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将几个徒弟的注意力引来,慢慢开口道:“我已决意寻一二农人细细栽培,过些时日将此味献于宫中,交由圣人决断,此物性热,冬日食之,或可驱寒,纵然只做调味一途,也大有可为。”
这话若是让乐宁听了,一定会对古人们举一反三的能力大吃一惊,她不过是做了一道剁椒鱼头,这邹德全就已经从这辣椒的霸道味道里得出了这东西能驱寒的作用,甚至不用她多发挥,就自动替她设想完了用辣椒征服百姓味蕾的未来了。
“徒儿还有一想法。”年岁最大的那位十六岁少年开口道。
邹德全是真热爱庖厨一道,对徒弟们的发挥也不多做约束,当下便十分宽容道:“讲。”
“过几日便是七夕,望安城内各处更有大小灯会以庆乞巧节,虽不及上元、中元盛大,然去岁城中有些食肆弄了些新鲜小玩意儿讨巧,也打出了些名声,肆中糕点生意一路红火,今晨我见那肆外求糕队伍竟排起队来了。”
“师父如今也有开一食肆的打算,不若使弟子们带此物去庙会上一试,一来可在师父上呈此物前,让望安人先尝尝它的厉害,二来弟子们钻研数日,或可多做些膳食,也好让师父面上有光,让圣人愈加知晓它的益处。”
这话于情于理,都让邹德没什么可反驳的,他向来也不介意徒儿们做出些名声,左右他也始终惦念着宫里,想替宫中膳房再培养些人去。
他略一思考,就点了点头,只多说了一句:“今日我又收一弟子,这花鲢鱼头正出自他手,含章,这几日你可再探探他资质,届时庙会一行,也可带他去见见世面。”
名为“含章”的大徒弟立刻笑道:“师父放心,来时我已听一仆言于我小师弟之事,恰好我房中还空一铺,日后我定会对他多多关照。”
其余几人也纷纷应和道:“既然是小师弟做出的这鱼头,我可要向他好好讨教!”
“小师弟于辣一途,定有大才!”
……
乐宁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厨子道路已经被预定成了川湘味厨子,她刚把自己的脸蛋从毁容的边缘险险拯救回来,从吸猫的痴态中勉强恢复,正就饮食问题同那只灰白团子讨价还价。
“芝麻你听我说,这个辣的你真的不能吃――”
芝麻
那灰白团子听了这称呼,陡然大怒,又一次下意识地支起了上身,露出自己完全雪白的腹部,白爪子朝着乐宁的脸又一次扫去――
只可惜……
没够着。
它实在太小了,身上的胎毛都还没褪去,在乐宁后退一步的情况下,哪怕它是个能够超越奇迹拉长的猫猫,也没能碰到对方一根汗毛,甚至差点从桌上摔下去。
“喵呜喵呜!”它气急败坏地解释自己的名讳,准备气势磅礴地将自己叫陆宛祯的事情说出来,然而一出口,就成了一连串的喵。
声音里不仅没有半分气势,甚至将它的奶萌烘托的更明显。
乐宁眨了眨眼睛,将那盆被它嫌弃的生肉挪开,试探着再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吧,行,不给你吃生的,但是辣的也绝对不行,我给你蒸鱼,重新蒸鱼,行吗”
陆宛祯止住动作,背着光蹲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自觉很严肃地在判断她到底是不是再次撒谎。
然而这模样落到乐宁眼中,就是小猫咪乖巧地坐在那儿,脖子上围着一圈软绒白领,眼睛竖瞳逆光展到最大,是圆溜溜的黑,比黑葡萄还要漂亮。
精致、端庄、典雅,乐宁想将一切美好的词汇都堆砌到这只小猫猫身上。
她即刻出门,生怕自己再晚留一会儿,就忍不住对这小猫咪再做什么犯-罪的事情。
待她出去后,猫咪看了看被她拿着椅子放到柜子顶的那盆剁椒鱼头,尾巴翘起来甩了甩:面前的鱼和未来的鱼,选哪个
作为一只可爱又无辜的小猫咪,当然是全都要!
陆宛祯尾巴一甩,轻盈地跳上板凳,仰头看了看自己和柜子之间的差距,尔后纵身一跃――
房门外。
乐宁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群半大小子,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师弟好可爱。”
“师弟,要不你搬来跟我一个屋吧,我给你做甜糕。”
站在最后的大师兄微微一笑,打碎了他们的幻想:“想都别想,师弟已经跟我一个屋了――马上要准备午膳了,师弟想尝尝什么,我都会。”
乐宁:“……”
不可否认,这一瞬间,她竟然生出了一种管这小子叫爸爸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