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确生气,娘家侄女刚刚来找她哭过一场,水灵灵个小姑娘几天憔悴得不成样子,御书房前没人拦她,一进房就看见皇帝低头批阅奏折,云淡风轻竟似全然未曾看到她的模样,不禁怒从心起,想也不想就指着皇帝开骂。
她骂,皇帝就听着,她骂得越狠,皇帝面上就越不在意,提笔在奏章之上落下几行,正襟危坐嘴唇开合念念有词的模样,像是完全听不到耳边有人指着他的鼻子在骂。
周围的宫人默然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对太后这般作态已是习以为常。
皇帝越是不说话,太后就越是生气,怒火上头叫她大步上前直直推翻了皇帝面前大摞的奏折,“哀家在跟你说话!”她的嗓音凄厉,听着让人忍不住皱眉。
蘸了朱砂的笔扫在散乱的奏章之上,皇帝顿住,将笔放下,幽幽叹了口气:“太后年纪大了,这些日子就在寿康宫静养吧。”
“什么!”太后瞪大眼,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年老的宫人擒住往屋外拉,一时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哑着嗓子高声喊道,“你这个不孝不悌的东西!哀家真是白养你了!”
“你要朕怎么孝,怎么悌”皇帝低笑,眼底尽是冰冷,“是要把这位置拱手相让,还是干脆死在你面前才好!”他急行几步走到太后面前,俯视着那张再多胭脂水粉也掩饰不住的苍老面孔,直到太后压制不住地移开视线,才接着说道,“待天气回暖,您便启程往宗庙去吧,想必父皇在天有灵也颇为思念您。”
太后还想在说什么,宫人眼疾手快堵了她的嘴拖了出去塞进轿辇,领头的宫女看着太后愤怨的眼神,叹了口气,“您若是安分些,陛下也不至于如此。”
皇帝俯身收拾好散乱的奏章,重又打开批阅起来,总领太监王安默不作声替他磨着墨,一圈,两圈,三圈,良久,皇帝自言自语道:“人就该清楚自己的本分,夫妻君臣不生异心,你说可是这个理”
王安不言,只把脑袋埋得更低,冷汗浸透衣衫。
……
苏幕遮也在出汗,他手心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小心捧着坛子走进百花楼,花满楼听得脚步声,扭头招呼道:“回来了。”苏幕遮时不时会离开一天半天,隐隐密密不知在做些什么,好奇,花满楼承认是有些的,但是他不问也不探究,阿苏想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他也不强求。
又为何要强求。
“嗯。”苏幕遮应了一声,把手中的酒放在桌上,揭开泥封,这坛子不过巴掌大小,捧在手里更像个精巧的摆设,一开口就能闻到极清冽的香气,冷得惊人,铺天盖地般的暴雪狂风袭来,那般浅的香气,却生生让人后背窜起寒意。
花满楼说道:“你叫我把酒拿来,为何又拿了新酒”桌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陶制酒坛,被人摩挲得边角圆润,苏字拓印已看不真切,苏幕遮拿起那坛子,坛中空空只留了浅浅一点残酒。
却仍香得霸道。
“这两种酒,是要一起喝的。”苏幕遮把剩下的残酒倒进新酒之中,一滴,两滴,三滴,慢慢的两种香气混杂在一起,交织重叠,变得清浅淡然,无端的叫人想到了初冬时落在梅瓣上的第一朵雪花,第一滴融化入溪水的冰晶,第一缕还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冰凉中带着不动声色的温柔,“这坛唤作残花片,这坛……叫做沉水烟。”
兽炉沉水烟,翠沼残花片,一行行写入相思传。
我有沉水烟,又有残花片,你可愿……让我写你入相思传……
苏幕遮盯着花满楼的眼神满是忐忑,他说不出那般情话,只寄望花满楼读得懂自己的心思,却又羞赧于这般出现在自己身上缠绵柔软的小儿女心思,心思几转,就连后背都渗出了冷汗。
“阿苏……”花满楼抬眼,语气仿若叹息,“我……”
他的话未说完,两人就听见楼下叮铃哐啷砸东西的声响,紧接着就是啪嗒啪嗒快速冲上楼梯的脚步声,那声音很急促,可以想象到脚步声的主人必然极为惊慌恐惧。
然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直直地冲进了花满楼的怀里,衣角带过桌子,酒坛翻倒撒了一地醇香。
一切发生得兔起鹞落电光火石,花满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软玉温香抱了满怀,但是他条件反射推开了怀中的姑娘伸手去拉苏幕遮的手腕,轻轻安抚苏幕遮开始不稳的情绪。
苏幕遮看着那闯进来的小姑娘,嘴角突兀地勾起一个笑来,“你应该庆幸,我在花满楼面前不会杀人。”
他嗓音温和,却让人后背发麻恍若误入了九幽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