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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再试

四皇子听说镇北侯府上下都去看灯,就也上车到了灯市。

他后来又去了一两次侯府看苏婉娘,但每次都只看见了个戴着帽子的身影。而且,这段日子,苏婉娘都不出府了,只有护卫来回接送她那个弟弟。

有了这个见面的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他的车早就远远地跟着侯府的车队。见侯府的人都下车了,他也让丁内侍扶着他下了车,一瘸一拐地远远地跟着那帮护卫,希望能偶尔看见苏婉娘不戴帽子的样子。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苏婉娘竟然离开了那些人,独自一人走开了!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在后面跟上,心中激战是不是对苏婉娘打招呼。可苏婉娘步履太快,四皇子瘸着腿怎么也追不上,远远地看着苏婉娘进了观弈阁。

苏婉娘走进观弈阁,她的心在狂跳,脸色都有些苍白。

她刚要向一个伙计询问东主在哪里,一个坐在门口附近的人站起来,走过她的身边低声说:“跟着我。”转身出了观弈阁的大门。

苏婉娘认出这人正是季文昭,就等了片刻,然后也离开了观弈阁。到了大街上,季文昭不紧不慢地走,苏婉娘跟着,七转八拐,到了一间小门脸的小饭馆。

四皇子遥看着一个青年人出来,灯光昏暗,看不出面目。苏婉娘马上也出来了。虽然两个人不是一起走,但四皇子就是知道苏婉娘在跟着他。

看着那两个人走入了小巷里,他一时万念俱灰,驻足不动。看来那个人,是她的……他想都不敢想,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丁内侍心中怜悯,他小声说:“也许,是她得了差事……”

四皇子就跟活过来了一样,点头说:“对呀!她是要给人办事的!那个人,年纪那么大了!能当她的父亲了!还那么难看,怎么会”马上觉得自己很可笑,继续慢慢地往苏婉娘消失的方向走去。

丁内侍心说那个人远看着是个青年,哪里能当个十一二岁孩子的父亲而且也没看清长相,怎么就说人家难看但四皇子现在也不打寒战了,就不说什么了。

季文昭选的小饭馆里点了火烛也显得半昏,阴影里只坐了一两桌客人。

季文昭这才示意苏婉娘跟上他,选了靠里面的一个桌子坐下,他的样子就像是带着个丫鬟的平民,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他明显小心翼翼,时刻扫视着门口,这种警觉与那时他在看月亭与苏婉娘见面时的洒脱无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季文昭叫了几个小菜,等着伙计走了,才眼睛瞥着大门,低声说道:“小娘子,请代我谢谢你家主人,也许他真的救了我一命。”

苏婉娘紧张得想吐,但是只一躬身,轻声说:“公子不必客套,请公子告诉我有关案子的详情。”

季文昭靠近苏婉娘,小声说:“苏长廷是户部主管金部的司珍,户部进出之金银都经他手。有人要他投靠私党,他没同意。就被他的下属于良福诬陷贪污。于良福是吕太傅出了五服的外甥的儿子,没边儿的亲戚,谁也无法指摘吕太傅。苏长廷被落了狱后,于良福就被推举掌了苏长廷的位子,保举人是现今的太子少保的父亲。这些拐弯的关系只能说明太子,那时的大皇子,想要苏长廷的官位,换上自己的人。其实,若是他们只如此干些捏造诬告的事,当算是平常的官场倾轧,没什么稀奇。”

苏婉娘颤抖起来:这么看来,是太子要谋父亲的位子,害了父亲。

季文昭叹息了一下,继续说道:“让我心惊的,是他们的手段。苏长廷被陷入狱后,就被动了私刑。他是个耿直的性子,自诩清白,他们早就知道他不会投靠。若是怕他告发,杀了他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他们却把苏长廷慢慢地折磨死,浑身烙铁,骨头一块块打碎,最后他是被断了的肋骨戳破了胸肺,呛死的。这实在是根本没有必要做的事,纯粹是为了泄愤。”

苏婉娘紧咬着牙,怕自己哭出来,可季文昭没有注意到,看了看门口,又说:“也是我大意了些,让人找到了狱卒,灌醉了他,问清了详情。过了几天,那个狱卒的家就失火了,一家老小,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四岁小童,都被烧死,一个个地并列躺着,没一个有往外逃的样子,明显是先杀了人再放的火。可衙门却断案说是那个狱卒酒醉睡去,失了火。另外一个狱卒,我都没找他,就在家被刺了十七刀而死,可衙门却定为‘自杀’,可见太子势力之大。幸亏我知道了苏长廷的死就知道对方心狠手辣,马上把我找的人遣走了,不然,恐怕他被发现了也活不了。”

苏婉娘牢记着沈汶的叮嘱,强忍着眼泪低着头小声说:“公子现在也有危险。”

季文昭叹气道:“我知道这些事情后,就不想投靠他们了。革卦中有云君子豹变,小人革面,顺以从君也……”他看了眼苏婉娘,解释道:“说的是君子变革,到处德行蔚然成风,连小人都洗心革面了。所以那时我曾想投太子,以为……”他摇头道:“他是君子,谁知……”他是个小人。

苏婉娘还是低着头,艰难地说:“我家主人说,小人势不惠人也,趋之必祸焉。”

季文昭手抚着桌面叹道:“何其精辟!小人的势力不会给人带来好处,趋附它一定会招致祸害!小人做事,毫无底线。为达私己之目的,不惜诬陷残害毫无过错的清白臣子。为了灭口,可以杀掉证人的无辜亲属。所以,如果知道对方是小人,只有远远避开才能免祸。圣人所说‘远小人’,诚不诓我也!当日我若投身依靠,日后真说不定会如你家主人所言死不瞑目,所以我要谢你家主人的救命之恩。”

怕自己露出哭声,苏婉娘努力咬清字句说道:“公子现在不能贸然离开。”

季文昭点头道:“的确,我现在相信你家主人能掐会算。太子已经派人多次招揽于我,我若不受而走,怕是要引起他的怀疑。加上我回去要是娶了我恩师之女,又不投他,他大概就不会让我活着。”

苏婉娘说:“我家主人说,第一,请公子绝对不能透露婚事内情。第二,公子要在公开的场合,败走京城,并扬言日后回来,才能让对方不怀疑公子是避难而走。”

季文昭思索着:“该是如何败走京城”他为人傲气,何能轻易言败。

苏婉娘靠近些,小声说:“公子二月二时,请在观弈阁公开解这挂了一年的生死劫棋局。到时,必然有众多人到场观看。公子邀请京城各方提出答案,评点之后,再说出自己的答案,请公子务必要睥睨群雄,表现得格外骄傲。”

季文昭笑道:“这实在不难。”

苏婉娘从袖子里拿出了卷成了一小卷的棋局,交给了季文昭,接着说:“然后,请公子找人伪装成陌生人,当众把这个展示给公子。”

季文昭拿过来,周围看看,在桌子下面展开,看了片刻,就皱了眉头。

苏婉娘说道:“届时公子也要如此,以为是有人前来为难公子,让公子当众难堪。若有人起哄就更好,公子勃然而怒,要悲愤吐血!然后说一年后再来,看谁能解开此局。”

季文昭点头:“好!这样,也显得我并非避官而去。定下一年后再来,至少让人觉得还有机会招揽我。我会依言而行,请再谢你家主人,还望日后有缘能当面致谢。”

把事情都交代了,苏婉娘站起,对着季文昭欠身行礼道:“谢公子查清此案,我在此谢公子之恩,望日后能有机会偿报。”

季文昭奇怪地抬头看苏婉娘,才发觉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季文昭皱眉道:“我对你有何恩难道,那……苏长廷……”

苏婉娘实在忍不住了,带了哭腔说:“是……家父。”转身走了出去。昏暗的烛光下,没有人发觉这个低头的女子正压抑着哭声。

季文昭目瞪口呆地看着苏婉娘离开,一个丫鬟!她的主人费了这么大周折,就是为了这个丫鬟查明她父亲的死因这丫鬟是他什么人

他在多年后才意识到这个主人不是为了这个丫鬟,而是为了他。

苏婉娘走到街上,一边走一边哭。想到父亲所受的痛苦,他死时会多么绝望无助,想到儿时父亲对自己的喜爱和赞赏,父亲如何抱着自己教自己画画,评点自己写的诗……想到母亲因父亲之死一病不起,看来,也没几天活路了……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不敢往灯市上走,就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双手捂脸,压着声音,痛哭起来。四皇子追不上苏婉娘,早把他们跟丢了。他不甘心就这么走回去,扶着丁内侍的胳膊瘸着腿在小巷里左转右转,寻找苏婉娘的身影。忽然,他听到了有人在低低地哭,那声音他听见过。

四皇子激动地一步步走向那个黑暗的角落,那里,暗夜的微光下,一个女孩子面壁低泣,双肩抖动,痛不欲生。四皇子感触到了那种悲伤,一时也觉得心酸。他拿出了手帕,可是站在了十几步外,却不敢上前去。

苏婉娘哭了半天,想到沈汶她们正等着自己,急急地用袖子擦脸,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走出角落。猛抬头,看到了稍亮的街道边,站着一个少年人。

远处的灯会照亮了少年微蹙的秀眉,含着伤痛的眼睛,像是明白她现在的心境。苏婉娘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举手捂嘴哽咽了几下,使劲把哭声压了下去。

四皇子向苏婉娘举起了手中的手帕,开口道:“你可是要多余的巾子”

苏婉娘仔细看少年,认出是自己曾经撞过的那个人,一时又窘迫又紧张,结巴着说:“不……不用……多谢了……”低头就要走开。

四皇子急忙又说:“你可是有……要帮忙的地方”

苏婉娘摇了下头,想起沈汶说过这个人不见得是坏人,可能只是要与侯府建立关系,就又看了一眼少年的衣着。四皇子的衣饰很简单,但就是在昏暗的夜色下也看得出精致。

自从苏婉娘知道了是太子害了她的父亲,她就想起来了沈汶说过的,害了她父亲的人也会来害侯府。一时,沈汶所有的谨慎都显得必不可少:对方是太子!日后的皇帝!难怪沈汶这么费尽心机。

苏婉娘还不知道沈汶如何能知道内情,但是她现在已经把自己和沈汶,和侯府完全连在了一起。既然这个少年想与侯府搭上关系,那么自己就帮他一下,也许能给侯府一些助力。

苏婉娘又抹了下湿漉漉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行了一礼,问道:“公子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四皇子一愣,放下手帕,摇了一下头。迟疑了片刻,问道:“你为何哭……可是差事没有办好主人要苛责你”语中有真切的关怀。

他提到差事,苏婉娘就想到季文昭和今晚知道的事情,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又流下来了。她一下下地用手擦去眼泪,哽咽着说:“不是……是我……想起了亡父……”

她一下子低头,用双袖掩了面,大恸转身,要往那个角落退去,四皇子一步上前,急切下迈的是伤腿,腿一软,身子向前跌去,被丁内侍抱住,可手下意识地一抓,正抓住了苏婉娘的裙子!

苏婉娘一迈步,觉得不对,低头一看,大怒,虽然四皇子马上放开了手,苏婉娘跟沈湘学的那些武不是白练的,飞起一脚,把尚未站稳的四皇子踢倒在地。

丁内侍大惊,扑过去扶着倒在地上抱着膝盖难受得蜷成了一团的四皇子,愤怒地对苏婉娘说:“你这娘子!怎么这么不善!我家……公子有腿伤,行走不便,方才不过是跌倒时误拉了下你的裙子,你就这样的狠!”

苏婉娘也后悔了,赶快蹲到了四皇子身边,没来得及止住哭,边哭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

丁内侍不依不饶:“上次就是你不对,你撞伤了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也没有把你怎么样,可你现在竟然踢人!”

苏婉娘真后悔了,抬头问:“难道上次我把公子撞坏了!”

丁内侍哼了一下:“当然伤得不轻!”

这下苏婉娘害怕了,更哭得痛切:“我一定会为公子治伤的……”

四皇子缓过些气儿,忙使劲摇手:“不是……你的事……我原来就有伤……”又皱眉看丁内侍:“你……莫吓她!“

丁内侍恨铁不成钢地瞪眼看四皇子。

苏婉娘却觉得这是这个少年不愿意让她负疚,心里更觉得对不起对人,她擦擦泪,可还是止不住地流泪问道:“公子可有郎中医治”

四皇子看着苏婉娘流泪的脸痴在那里,忘了答话。

丁内侍哼道:“他们不治还好,若是治了,更好不了了。”

苏婉娘使劲抹去眼泪,关切地看着四皇子说道:“我主人给我娘请了施和霖和他的徒弟段增,这段时间我看着,他们医术过人,你想不想让他们过府给你看看”

四皇子摇头说:“我……住的地方,实在不便。”

苏婉娘又想了想:“他们五日后要到我母亲那里,你能不能,去那里见见他们”她可没办法带着这两个人进侯府。

四皇子马上点头,说道:“好,几时去”多少有些急。

苏婉娘踌躇着说:“我也不知他们会几时到,这样,他们如果早到了,我让他们等等,公子未时到就行了。”

四皇子赶快又点头:“多谢姑娘安排,就这么定了。”他倒是不在乎看什么郎中,但能这么正大光明地去苏婉娘家去见她,算是极大的进步,见一面是一面。

苏婉娘这时终于止住了哭泣,长出了口气。想到离开沈汶太久了,就行礼告别,起身刚要走,才忽然想起来:“哦,我娘住的地方是……”把地址告诉了四皇子。

借着夜中的天光和街边人家泄露出的微弱灯光,四皇子看着苏婉娘哭肿了的眼睛和带着忧伤的美丽面容,一时恍惚,根本没听清苏婉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

等苏婉娘走远了,他还坐在地上,半天不动弹。

丁内侍在旁边低声说:“殿下,起来吧,地上凉。”

四皇子低声说:“不凉,很暖和。”

丁内侍无奈地叹气,抬头看了看元宵夜空里朦胧的月亮。

苏婉娘急忙往观弈阁方向小跑过去,到了观弈阁门前,没有看到侯府的护卫们,就往她来的方向走,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有侯府的护卫,也有太子府的侍卫,苏婉娘心中一紧,加快脚步往那里去。

到了跟前,她让侯府的护卫给她让路,往里面挤进去。没到中间,就听到四公主傲慢的声音:“……你见了太子就要叩头!如果不听指令,打死你也是应该的!”

苏婉娘问身边的侯府护卫:“怎么回事”

护卫低声说:“遇见了太子带着四公主赏灯,四公主上来就要二小姐给太子跪下磕头,说孩子要这么给太子见礼。大公子要拦着,可二小姐说要自己决定,就这么跟四公主对上了。”

哪里有见了太子要磕头的道理这明明就是欺负人。可日后追究起来,四公主只需说沈汶是个八岁的孩童,见了长辈都理应磕头,更别说是太子了,就能让谁都说不出什么。如果沈汶不磕头,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听公主的话,说轻了,是镇北侯府没有家教,说重了,镇北侯府有反骨都能讲通。

苏婉娘继续往沈汶处走去,人群里,她已经见到了太子,面带微笑地站在几个东宫官吏中间,他侧前方是一身艳装的四公主和三四个宫人。正对着他们,站着穿了一身臃肿红棉袄,嘴边还有一颗芝麻的沈汶。

苏婉娘心头火起,肿了的眼睛眯起来,觉得如果手里有一把剑,她能扑过去刺向太子。现在,她要挡在沈汶面前。

还没等苏婉娘到沈汶边,沈汶大声地问:“公主姐姐让我给太子磕头,可是因为太子是大官吗”童声响亮。

四公主高声说:“当然!太子是君!”看到沈汶有些迷茫的眼神,她加到:“比你父亲的官都大!”

沈汶瞪着眼睛,看着还有些不甘心地问:“那他是最大的官吗”

四公主面露轻蔑地冷笑:“对!他就是最大的官!你快磕头吧!”

见到此情景,苏婉娘叫:“小姐!我回来了。”如果有什么事,她来帮着沈汶!

沈汶笑着看向苏婉娘,招手大喊,清脆的童音惯耳:“婉娘姐姐,你快来呀,看看比皇帝官都大的太子!”一时间,仿佛一个炸雷打响,四周的人都没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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