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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驳骨

四皇子的消息带回宫中,太子自然得到了报告。当时,幕僚刚刚向他汇报了季文昭的事,说这个人太心高气傲,被人当众难住,就被气得吐了血。

季文昭被太子派人多次招揽,许多幕僚不服:不过就是一个棋手,只是投了个人脉广泛的师门,自己尚无从政经验,怎么能上来就当高官虽然东宫的官吏多是恩官,但日后太子登基,这些身边的幕僚官宦,可多会成为宠臣。这些人有的从太子十四五岁就跟着太子的,想到季文昭可能会后来居上,就心头冒火。季文昭人还没到,就已经收获了嫉妒。

现在听说季文昭被气得吐血,可算抓住了季文昭的一个短处,好几个人都向太子进言:

“太子,这等不耐之人,还是该先等等,不要忙着招募。”

“是呀,太子殿下,季文昭也该借此机会清醒一下,免得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大家以为太子会为季文昭辩解几句,可太子却冷着脸说了句:“这种人走了就走了。”

有幕僚以为太子前一阵子那么热衷得到季文昭,现在只是被众人的言论压着,不能说什么,就揣测着太子的心思说:“既然季文昭说明年来再解局,也许那时他就会更胜一筹,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再试试……”

太子愤怒地一拍桌子说:“这个人莫要再提起!区区棋局,就能激得他吐血,可见他多么襟怀狭隘,不堪重任!这种人就是到了我的幕下,也是眼高手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日后就是他赢了百盘,也不及今日这一次更让他现了本色!明年就他赢了那个新局又如何本太子不仅不要他,就是他有一天投到我名下,也决不用他!”

有人开口说:“季文昭的确是个人才,他曾经写过……”

太子打断道:“修身尚不完善,谈什么治国不过一介腐儒,不必再提了!”

接着就有人说了四皇子当街发病,太子转了注意力,开始仔细地问当时的情形。

一个幕僚描述了过程,讲到一个叫秦全的郎中说是天花,一个叫施和霖的说不是。

另一人开口道:“这个施和霖,是给镇北侯府夫人诊病的。”

太子一愣,问道:“他当时说不是天花”

幕僚点头说:“据说当场发生了争执,施和霖说该回家养着,秦全说哪怕万一是天花,也不该回家。即使是水痘,也会过了人。那个施和霖看吵不过秦全,就骂他说是想挣钱,翻脸走了。”

太子慢慢地说:“这个施和霖会不会认识四皇子”

幕僚摇头说:“四皇子很少出宫,该不会。但是他身边是丁内侍,明眼人应该看出是个太监。”

众人都在心里嘀咕:难道这姓施帮着侯府见是个太监陪着的人,就让他病着回宫,多染上几个

太子沉吟着:“派我们的人盯着四皇子那里,看施和霖是不是会过去。另外,查查四皇子丢的玉佩,看有没有乞丐脱手。”

一个幕僚应了。

当天傍晚有人报回来,那块玉佩上有龙图,是皇帝过去赏给四皇子的一件玩意。一个当铺收了,看出是皇家的东西,不敢藏私,交了出来。宫里把钱给了当铺,又找到了那个行当的人,他说是在观弈阁附近捡到的。看来不是那个小乞丐跑时丢了,就是他撒谎,从乞丐手里买了过来不敢承认。但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这证实了当时四皇子的确被乞丐撞倒在地。

施和霖根本没有去秦全的医馆,反而是在自己医馆里对来的病人说秦全又误诊了,把该送回家的病人留下来了。

皇后则没有问得那么详细,她知道四皇子去观弈阁看季文昭下棋,接着他就这么突然生病了,显得有些巧合。但是又听有人说可能是天花,就不想让人马上回来,派了御医去看。

御医回来说四皇子的确病得厉害,人都昏迷不醒了,心脉虚弱,浑身是红疹。不是天花,也是个急病。皇后让御医轮流在那里守着,看看情形,有什么异常,马上报回来。她不是特别在意这个四皇子,现在有件好事更让她关心――正月过去了,陈贵妃该死了。

陈贵妃的确已经不行了,被抬到了皇宫一处僻静的小屋里。死过人的宫殿,以后没人喜欢住,所以,将死的人都会被抬到这里等死。三皇子和五公主都被劝走,说礼数不合,不能在此守夜。

小屋外,宫人们都躲得远远的。人快死了,别缠上自己。白天正午时去看看就行了。

深夜,黑影再一次找到了陈贵妃。。

无月的夜色下,陈贵妃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黑影抱起了陈贵妃,越窗而去。

他抱着陈贵妃到了御花园的一处花丛边,迎春花刚刚开放。

二月初,风已暖和,春天来了,可陈贵妃已经看不见了。不仅眼睛瞎了,她的头发也都掉光了,脸上的皮肤都包在了骨头上,嘴唇烂了,身上发着臭味,她已经形同死尸。

黑影折下了一小截迎春花,贴到了陈贵妃的唇上,花朵在腐败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美丽。

陈贵妃艰难地呼吸着,像是不愿放弃。

黑影低声说:“我会照顾你的孩子……”

陈贵妃依然拼命地呼吸,短促而浅薄。

黑影清晰地说:“下辈子,我会找到你。”

陈贵妃的呼吸慢了。

黑影接着说:“我会在你十二岁之前,就找到你……”

陈贵妃慢慢地透出了一口气,黑影继续说道:“……在一起……”

陈贵妃停止了呼吸,最后一线热意离开了她的身体。

黑影久久地抱着她:她在初冬到来,在初春离去,这个娇美如花的女孩子,喜欢亲吻花朵……明眸流转,风情万千地对他笑……他明知这是她的伪装,明知这不是为了自己,可还是会动心,还是会在不动声色里感到快乐……这十几年,哪怕她是在利用他,直到最后也许还用了心机,可她毕竟是唯一对他好的人:每次见面,都为他准备茶水小食,对他谦恭有礼;逢年过节,给他礼物,有时甚至是她亲手缝制的腰带;这宫里没有另一个人能那么饱含了温情、声音甜美地呼他的名字;当着他的面,让她的孩子尊他为师……

黑影将那支陈贵妃最后吻过的花放入怀中,抱着陈贵妃回到小屋,让她躺好,盖上一床旧被,低声说:“等着我。”在陈贵妃凹陷的面颊上亲了一下,从窗口离开,消失在了黑暗里。

同样的黑夜,苏婉娘与沈汶窃窃私语。

苏婉娘问道:“季文昭今天离开京城了,太子真不会找他麻烦了吗”

沈汶悄声说:“太子应该非常反感心胸狭隘的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个心极为小的人。他容不下任何对他不恭敬的人,即使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即使是对他的皇位没有危胁的兄弟。这种人,最看不起与他有相似特点的人……”

苏婉娘恍然道:“因为他看不起自己”

沈汶点头说:“是呀,他不接受自己,所以在内心最深处憎恨自己的弱点。如果哪个人和他相似,他其实是非常厌恶那个人的。”

前世,季文昭襟怀广阔,处世练达,太子对他十分赏识。当然,沈汶是不会告诉苏婉娘这个背景的。

沈汶继续说:“他一旦认为季文昭无法接受失败,就会觉得季文昭有致命的短处。这样的人,他是不会重用的。你看,我这一计多么好,四两拨千斤,一下子就让太子对季文昭失了了兴趣。可惜,没人知道这其中的奥秘,没人表扬我……”沈汶叹气。

苏婉娘笑着推沈汶道:“我知道,我表扬你啦!”想了想又问:“为何他是这样的人”

沈汶轻声说:“这种人,一般是小时候就没有被无条件地接受和爱护过,总被人无穷地苛责和指摘。”

苏婉娘理解地说:“他是大皇子,皇后又是个厉害的,自然会那样对严格要求他才是。”

沈汶小声说:“所以呀,他不能接受任何失败,求全责备,要得到完全彻底的胜利,不给别人留一点活路!”

苏婉娘恨恨地说:“那就断了他的活路吧!我原来还同情他,可他不该如此肆无忌惮地害人。”

沈汶赞同道:“他最后的下场,肯定是没有活路的。他断了别人的生机,自己也会走进绝境,有没有我们都会如此。”

苏婉娘咬牙道:“但是我要让他通过我们的手走进绝路,这样才是他的报应!”

沈汶说:“我明白姐姐的意思。”见苏婉娘情绪不好,忙说:“不知那个四皇子怎么样了”

苏婉娘果然转了念头,叹气道:“那可怜的孩子,被折腾惨了。”她忽然想起来:“哦,提到四皇子,就说到段增,我打听了,江南的确有一家世代行医的名家,姓曾。”

沈汶哦了一声:“段增,断曾,这得有多大的仇恨哪。”

苏婉娘低声说:“最近的一代名医是曾老太爷,大江南北都有名声。这位太爷有十个儿子,都学医或者学药,但是他最喜欢却是他五十岁得的小儿子。那是他从青楼娶的一个小妾生的孩子,他从那孩子五六岁起,就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那孩子十七岁时,他为他挑了个正经人家的嫡女。而后就带着那孩子一起坐馆行医,那个小儿子也争气,药到病除,很快就有了名声。那个小儿子二十三岁时,曾老爷子七十三。他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来自己去,就要把曾家家主之位传给小儿子。曾家在江南有良田千余顷不说,还有二十多家医馆药房,外带其他生意,是一个大家族。”

沈汶连声说:“难怪呀难怪!”

苏婉娘也小声道:“就是呀,你想想,他五十岁才有了这个儿子,那前面的嫡长子还不大这个小儿子三十多都有孙子了,怎么可能让这个青楼妾室生的小儿子掌了家曾老爷子说了这话不久,小儿子家就遭了贼,小儿子和媳妇还有尚在襁褓里的婴儿都死了,当时和他们同住的曾老太爷妾室也死了,只有当时四岁的长子下落不明……”

沈汶只有继续感慨:“段增啊段增,的确是要断‘曾’啊。”

苏婉娘也叹息:“曾老爷子听了消息,当时就眼歪口斜,不能言语,拖了一年就去世了。”

沈汶深叹:“你说这世上怎么总是恶人当道啊!”

苏婉娘停了片刻:“所以上天要生出我们来,不然,怎么能惩恶扬善呢”

沈汶抓住苏婉娘的手说:“婉娘姐姐,你真了不起!”

苏婉娘推沈汶:“你就知道说好话,每天嘴像抹了蜜似的,还不快睡觉!”

但是沈汶真不是在说好话,她为苏婉娘的担当感动。她自己是为了复仇而来,但苏婉娘却心存了道义。难怪前世她会不计后果,舍命相搏,因为她觉得如果她不这么做,就辜负了上天生出她而赋予了她的这份职责。

沈汶庆幸自己选择了苏婉娘,明白只要自己不背弃道义,苏婉娘会一直和自己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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