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公子垂目叹了口气,季文昭见他依然愁绪不解,就问道:“你还记得我们那路的人吗我那位师弟严军师”
蒋公子忙点头,说道:“那时文小弟布置的机关,留的武器,都用上了吗”
季文昭记得那时蒋公子跟着他们一起去看的伏击地,平时也看着他们研究武器,以为蒋公子是个中人士,就压低声音说:“幸亏有那些布置,不然我们肯定败了。”
蒋公子也左右看看,说道:“我想也是,可是过程必然艰辛。”
季文昭说:“当然!”他讲了讲燕城守卫的过程,中间的惊险,最后仰头一笑:“但是我们终是赢了!我跟你说,当我在城上看着北戎退去时,深感做人做到此时,才不负来人世一行。”
蒋公子钦佩地说:“修明是有宏才伟略之人。”
季文昭忙摇手,凑过来笑着说:“有那个文小弟,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了。”
蒋公子也笑了,季文昭看看时辰,问道:“你也是在等着见新帝我们要等多久这是该吃午饭的时间了吧”
蒋公子笑容消失,又换上了一副忧愁的神色,对季文昭说:“修明,我们算是朋友吧”
季文昭点头说:“当然!当初我们走了那一路,不说好了吗日后要一起下一辈子棋的。”
蒋公子眼中闪出晶莹,说道:“修明,修明,我有麻烦了……”
季文昭马上严肃起来:“你出了什么事这就是为何新帝要见你你跟我说说,看我能不能给你拿个主意。”
蒋公子点头,咽了下口水道:“你肯定会是我的朋友”
季文昭说:“当然了!你放心,只要不是违法丧天良,我一定会帮你的!”
蒋公子点了点头,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先吃饭吧!”
季文昭忙说:“那怎么成!还得见新帝呢……”可是他说到半路,突然停了下来,直直地看着蒋公子。蒋公子也看着他。
蒋公子传着黑色的便服,衣料精美不说,衣襟处还用黑色丝线绣着云纹,蒋公子穿着显得飘逸中带着丝稳重和庄严……他怎么能在见皇帝之前只着便服呢
季文昭慢慢地站了起来,可是新帝也站了起来,皱着眉说:“修明!帮帮我!我是被逼上位的!我不想当这个皇帝,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当才能和他们不一样!修明!帮帮我吧!别让我成为祸害!”
季文昭惊愕地看新帝,新帝坚定地点头说:“真的!修明!我不能当皇帝!真的不能!”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有一只怪兽,若是我把皇帝坐实在了,它会醒来,会把我变成一个恶魔,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不放过的恶魔!修明!帮我!”新帝眼里泪水欲滴:“修明!你还是我的朋友吗!”
季文昭哽咽了,终于说道:“我是!”
新帝点头,对季文昭说:“好,修明,那来帮助我吧!我后来回想了多次我们北上时见到的事情,明白了诸等道理:人若想成事,就要有个团队,要有共同的目标,要团结一致,要善待同仁。你看我们北行所闻所见,就知国需变革。不然天灾人祸之时,官府无力,百姓流离失所,不是外夷趁危而入,就是国内毁于民乱。自古以来,反复发生,已成规律。那些豪门霸土,却不交税富国。那些官吏,不以才干反以拍马升迁。那些官商勾结,渔利百姓。那些官吏猛于盗匪,横行乡里。好官得不到奖励,善人得不到保护……若真能改弦更张,依法治国,让民众有对官吏的监督之权,也许就能稳定江山,使国力富强,可是这些话我都不能说……”
季文昭理会地说:“正是,一国之君,不可妄言。皇权一旦动摇,会有人乘机作乱。”
新帝叹气:“一个不好,就会天下大乱。我不能随便开口谈什么改制……”他看向季文昭:“可是你能。你才华横溢,机智果敢。你会与我再走一程吗这可不是坦途……”
季文昭对新帝深行一礼,郑重说:“我季文昭发誓,一定跟随陛下,助君成事!”
新帝放了心,说道:“太好了!修明,我们先吃饭,然后我跟你好好说说最近的事情……”
饭上来,两个人吃了,新帝将朝中吕氏把持大多朝臣的情况、有人刺杀三皇子和自己无人掌握重点位置,连旨意都无法下达等等都说了,最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有,你说过,你要帮着我娶到苏娘子……”
季文昭慢慢地点头,说道:“若是刺杀三皇子是吕氏那边干的,他们就是低估了你。这样也好,现在不能马上动他们,清算之前,要先稳住他们,以免他们生变。”
新帝点头说:“我给我们遇到的那个吕县令连升三级,算是给了吕氏一个信号。”
季文昭赞同:“好,现在的问题,是先要得到朝臣的支持,我会马上回我恩师那里,和他好好谈谈。至于苏娘子的事……”他从边关过来,一路净捉摸新帝为何宣自己进宫了,没听到什么有关新帝的家长里短,此时现想主意。新帝耐心等着,也不催促,季文昭思考片刻后,说道:“放出风声,要追查当年苏长廷之案。”
新帝点头,有些担忧地说:“那都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季文昭说:“当初,是我去查的这事,虽然主要的人都死了,但是还有他们的亲属能给口供,况且苏娘子那边也许有证据。”
新帝又点头,说道:“我会让人去问问的。”
季文昭说:“你不要出口,让别人来出头。”
新帝觉得季文昭简直是自己的心灵伴侣了,接着点头说:“我明白。”
季文昭次日就带着季严氏回家了。他见了严敬,说了自己决定了要去辅佐新帝。
本来,严大官人回了京,严二官人也从边关回来了,大家将事情都报给了严敬,严敬觉得大事已定。原来毫无背景实力的四皇子登基,他需观察一段时间,看看这个皇帝是不是如先皇或者太子那样心胸狭隘,若是那样,他得好好隐蔽,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掺合过那些事情。若是对方宽和,那就不必多担心了,自己年纪也大了,从此可以安心书院,颐养天年。
现在季文昭回来,告诉他新帝很有眼光,想好好治理国家。季文昭没敢说那些改制之类的话,怕严敬政见与新帝不和。严敬听说新帝曾经替三皇子写过策略,就让人找到了那些文字读了读,认为新帝孺子可教,不知道他已经是第二次把这个头衔给了同一个人。
不久,季文昭被严敬推荐入朝,新帝以严敬以往得先帝重用为由,当朝接见了季文昭,并要授他官衔,季文昭婉言相谢,却说愿领县令之职,新帝允了。季文昭在京城拜访了一圈儿人,包括镇北侯府,然后离开京城,去上任了。
严敬之新旧门生下属,一夜之间,成新帝之臂膀。
叶中书慨然道:“能与吕氏对抗之人,非严老莫属。”他对儿子叶侍郎说:“新帝日后必然依仗季文昭,你只需干好新帝让你做的事就行了。”
叶侍郎于是以为自己不用太操心了,可谁知他的苦难才开始。季文昭走后不久,就有人给叶侍郎送来了一整套有关苏娘子之父苏长廷当初下狱的材料,其中包括了苏长廷的血书。
叶侍郎知道这是让自己出头,就在朝上开口说要查此案,吕氏那边认为这是叶氏方面借新帝要娶苏娘子,给她的父亲洗刷罪名来报复己方,自然全力干扰。最后,只推翻了对苏长廷的无端诬告,还了他的清名,被下狱的只有苏长廷血书上提到的官员名字,里面提到的大皇子,已经半疯了,无法追究,而明显是背后指使的吕氏首脑,也因缺乏证据,无法立案。可此案也大大挫败了吕氏对新帝娶苏婉娘为后的阻挠,其他各方都支持新帝,新帝如意娶得美人归。
吕氏开始以为这个案子只是叶侍郎为了拍新帝娶后的马屁才闹出来的,可是此案之后,叶侍郎又连提了三案。三个案子看着都是小案子: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越衙告县令,被判了死刑,斩监候。一个失了心的妇人,为自己故去的女主人告其夫家杀妻灭子,结果被人指为诬告,打死在了堂上。一个是因茶店生意起了纠葛,老夫妇先后去世,儿子扶柩回乡后,出了家,出头告讼的都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个看着勉强的茶店伙计……
开始,办案的人呈献的结论,被叶侍郎一次次否定,说办案者徇私枉法,要求重审,而软弱的新帝竟然一一答应了,结果每个案子都被七八个主管查过,久久无法定案。其实叶侍郎也很无奈,每次他把宗卷给皇帝,皇帝翻看后,只说道:“你让他们再查。”听听,“你”,不是“我”,叶侍郎只好再去当这个出头椽子。
最后起到决定作用的,是三年后恩科得了状元的司马研。此人一脸孤寒之相,颧骨突出,目露神光,传言说他的家族毁于几年前的那场饥荒,他自己也差点饿死,逃荒时被路人所救,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可见命硬。他因文字犀利,倡导律法之效,被新帝点为状元。在金殿上,他见了新帝,突然泪流,连呼万岁,当堂跪地叩拜,许久不起,被人目为超级马屁精。新帝问他想去何处尽职,他说维新帝马首是瞻,新帝就让叶侍郎建议官职。当时三个小案拖延已久,叶侍郎觉得这是个新人,还没有在官宦中建立起网络,就启用了司马研监督办案。
大家都以为司马研只知道溜须拍马,因为皇帝喜欢下棋,他还自荐入宫陪皇帝下棋,对公务只是敷衍,就没有对他太当真。可是半年后,主办官员被停职,司马研接手三案。他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结果,一年内就结了案,过去审过案子的人、案发中牵连的上下官员、他们所认的干爹干妈、做了伪证的亲属、甚至担保了犯官并为其遮掩的朝官……全都一一被追究,几百官员丢了乌纱帽,连吕老太傅也因治下不严,贪污受贿,而被抓入狱,最后被判流放。临启程之时,皇帝念其老迈,法外开恩,改判为回乡幽禁。吕老太傅回乡不久就死了,后来人说他临死时曾留下了对皇帝的不敬之词。这也难怪,这三个案子几乎把吕氏的官脉连根拔起,重要的吕氏朝臣,都被转弯抹角地牵连在内,清算得十分彻底,吕氏风光不再,从此一蹶不起。
在外人看来,叶氏挤掉了吕氏,自己也没有独掌大权,季文昭在新帝登基五年后,进入了朝堂,又五年,被提为右相,与原来已经官至左相的叶相同理朝纲。
季文昭倡议以律法为绳,规范官民之行为。他下手改革官吏制度,单派法官处理民事刑事案件,与官吏分治;向民间普及律法治国的主张,开办公学,免费接收儿童,从幼时就有律法课,并将已经成型的皇家书院,改为皇家法学院……
这些离经叛道之事,遭到多方抵制。有几次,众多朝臣要求罢免季文昭,竟然罢朝或者伏阙,季文昭只好辞职。可是过了一年半载,自然有严氏书院出来的季氏同门,以季文昭才干过人,不能浪费为由为季文昭请复官位。连季文昭的对立面叶相也为他求情,最后,皇帝总以国事繁重等等理由,让季文昭重新上位……
叶相退休后,季文昭独领丞相位十五年,他几起几落,为官近四十年,曾被拜为太子太傅。众朝官向他祝贺时,季文昭少见地动容,含泪而笑,没人知道他想起了许多年前,沈二小姐醉中发功,他窥见一缕未来……那时,他还年轻,老谋深算的文帝,也还是个未及弱冠的青年。
当季文昭俨然一手遮天之时,他辞了官位,转身当了皇家法学院的院长。尽其一生,持续了律法治国的改革,最后终于将法院独立于朝廷……
他八十四岁的一天,病重在床的季文昭挣扎地睁开眼,看到满头白发的皇帝坐在他的床前,脸上有泪。
季文昭努力笑了一下,喃喃地说:“皇上,我们干成了吗”
他与皇帝配合了这么多年,两个人一个冲锋陷阵,一个在后面安抚各方,五十年后,虽然还没有建成君主立宪制,可是人们已经开始依仗律法而判断对错,官吏的权力大大减小。
文帝点头说:“修明,成了,谢谢你……”
季文昭叹息道:“你总是这么客气……我们……是朋友啊……我老了……来,我走之前,我们再下一盘棋……不然,不知何时能再……”他说着说着,平静地闭了眼,皇帝一时大恸,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