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铸剑法是不是最好, 造纸法是不是最好的, 这得看彼此的人品不是得靠自觉。
这两个心里较量着呢,而黛玉呢,已经收拾妥当,准备离开了。
为什么是晚上呢, 晚上不会惊动人
这也是默认的办法。最重要的是, 宝玉晚上回去了, 她离开, 更不会惊动他大吵大闹。合府不宁。
黛玉知道, 便是她偷摸走了, 老太太也是不叫宝玉知道她已经走了的。是这个意思
黛玉明白老太太的苦衷, 因为她先是贾家的老封君, 再是宝玉的祖母, 然后才是她的外祖母。在贾府的名声和宝玉的安危面前, 她终究还是次了二等。
理解是一回事,难过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黛玉闭上眼睛,劝自己不要去怨恨。只要能活着出了这个门, 已是大恩。便是老太太格外对她的仁慈了。怨恨, 会消耗能量的,像以前那样泪流不尽,这座府邸并不值得她伤心。
她看了看这座潇湘馆,什么贾府,什么大观园。
待她出了这府门,便是被人欺死在外面, 饿死在外面,处境难到去乞讨,她也绝不会再进这个门。
这是她自己对自己的承诺。
紫鹃心里委屈极了,雪雁更是,当初进贾家时,走的角门,如今离开更见不得人了似的,还要趁夜出门。
这般的不讲究,叫人心里伤的疼。不过是看着姑娘没有长辈照看罢了。多轻她薄她,并不看重她。
爱与看重是两回事,也许老太太是疼黛玉,可是在心里,终究高着贾家的门楣,对她这个二品官宦之女,也并不多么看重。况且人走茶凉,早年承诺过的姻亲,也全然的在贾府的前程和宝玉的安危份上,全然背弃了。
若是有长辈在,她焉敢如此。
不过是因为她一介孤女,并不需要给她什么交代罢了,负了便负了。就是这个意思。
黛玉早不计较了,只要能离了这里,她就能喘上气了。在这贾府,多呆一日,她都喘不过气来。
能活着走,就算是天赐之福,还计较什么呀便是她是官宦之女,父母也早俱亡,人走茶早凉了,她一个孤女,又算个什么因此倒安慰起紫鹃和雪雁来。
紫鹃虽是贾府中人,然而与黛玉何其知心。在贾府的一切,都不值与黛玉主仆了一场,因此她对贾府的一切很不满,甚至觉得这里的人和事,行事作派,都陌生了起来。
林之孝家的在屋里呢,贾琏在外头,他心里怪难受的,因此一言不发。
紫鹃正了正神,道“我们姑娘要带走的箱笼都在这里了,劳烦林之孝家的看上一眼吧。也好对府里有个交代。”说罢给了一个荷包过去,又道晚上劳烦了她云云。
林之孝一家在贾家,算是奇葩了,非常正派低调的一家人了,见紫鹃递了荷包,却怎么也不肯收,道“怎么敢收林姑娘的东西,我不过是个奴才殃子,林姑娘虽是客居,也是主子姑娘,说句不见外的话,主子劳奴才看箱笼是看得起奴才,我又怎么能收东西真收了,第一说不清了,第二呢,我也不是人了。林姑娘既要离去,还请一路顺风,此生平安顺遂,是奴才的心愿。还望以后,平安。”
林黛玉听到她的善意,便道“多谢。”
紫鹃这才将荷包收了回来,也是叹一声,林之孝一家,真不像贾家人啊。可惜真正主宰着贾府的都是那一帮子蛀虫,真正能信得过的,到底退居二线了当了沉默人。
林之孝家的道“那我便斗胆细细查看了,还望姑娘勿见怪。有个清楚,姑娘心里也利落,而我也好与老太太和太太交代。”
“这是自然。”林黛玉道。
林之孝家的连声说冒犯了,便一个箱笼一个箱笼的翻看起来,待细细的查看完了,也过了一个时辰。
“并无贾府要件,姑娘这下子可以放心了,”林之孝家的道。她规矩着说话,却并不像那些管家的说些套话官话。
“多谢妈妈,”林黛玉福了福身,道“黛玉这便走了,妈妈以后,也平安吧。”
林之孝家的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回什么。
紫鹃与雪雁便将所有箱笼上了锁,然后与林之孝家的道别。
潇湘馆里已经哭成一团了。春纤她们红了眼睛,哭成了泪人儿,依依不舍。
“多谢诸位重情,今日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黛玉低声道“诸位保重”
顿时哭成了一团。
黛玉开了门出了馆,贾琏早叫人抬了小轿在候着了,见她出来,道“都弄好了么”
林之孝家的道“都清点完毕,并无不妥,琏二爷,我先出园子去禀知太太了。”
贾琏点点头。
林之孝家的对林黛玉福了福身,挑了夜灯,径自去了。前边可是有很多人在等着呢,只恐今晚,没一个睡了的。
这样的事,难免不讲究,叫人心里发寒。
叫林之孝家的说,这对林姑娘来说,不算坏事。在这贾府,能落着什么好呢都道孤女在外艰难,可在这贾府里,是一等一的不好之处,未必比外面好,不过是看着光鲜光彩罢了。林姑娘是个有福的,身子好了,心也坚了,人一想开了,倒此去天空海阔了。就去天空海阔吧,千万别再被困住了
贾琏叫小厮和粗使婆子们去抬箱笼,雪雁告诉他们一共几个,一并陆续抬出来了,往门外走去。
紫鹃贴身侍候,看着一个箱笼,道“这个放姑娘的车上,姑娘贴身带着的,都是老爷的旧物,万般不舍离的。”
婆子们应了,匆匆的抬着出园子先出去了。
小厮们也低头去了,并不敢抬头看林黛玉,他们一般不会进园子,不过是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们且要陪着贾琏服侍着车马回南边去呢。
贾琏叹了一声,道“妹妹且上轿吧,叫抬出园子去。”
林黛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上了轿子,紫鹃手上拿了个帷帽,要在外行走,这个帽子便离不得身了。
紫鹃对贾琏道“二爷,这一路,还劳二爷多加照看。”
“这是自然,”贾琏道“放心吧,我便是再混,心里也有数,断不至于误了事情。”
紫鹃点点头,那边贾琏已经叫起轿了。
雪雁和紫鹃跟在轿子两旁,突的红了眼眶。
黛玉被颠着,听着嗄吱的轿子声音,沉稳的脚步声,一声声的踏在园子里的声音,心突然稳了。她无心与这里告别,心里无半分不舍,只有求解脱的心声,所以,她半分也没有留恋的举动,并未掀开帘子看什么怡红院,潇湘馆。
在此客居多年,细细思来,到最终却连一个留恋的人都不曾有。说来,竟是可笑,又叫人不可信。
她突的笑了一下。手腕子上是雍正给的佛珠,细细的摩娑了一下,心里连半分的痛意竟都不曾有。
那串佛珠何其的精致,黛玉曾对着日光细细研究过,上面刻着细小到不行的佛经,那字迹却美到极致,也不知是哪个匠人有此手艺,竟丝毫不差,对着日头一照,只见佛光点点,清透而驱尽人心之寒,不禁令人敬畏。
因常年配戴,更因为常常盘着,盘的有了包浆,那个润色,美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戴着它,就好像是佛和龙气都在身边一般。
黛玉的心里稳稳的。还有小爹爹给的剑,因为太珍贵,所以只是放到箱子里,眼下不好拿出来的。待出了这个门,她总要日日拿在手里,才安心。方不辜负心意。
王夫人听着林之孝家的回了话,一时坐在房中急速的转着佛珠,可见心乱。她只恐出什么意外。
王夫人问身边人,道“宝玉不知道吧”
身边丫头道“宝二爷白日守在那馆外,晚上却被袭人拉回去了,便是铁打的,也不能不休息。这个时辰,宝二爷哪里知道去”
“老太太呢”王夫人道“可有动静”
“并无”
王夫人放了心,就怕老太太反悔,又将黛玉给留下来。这一晚,她反正是睡不成了。
王熙凤心里不得劲,怔怔的看着屋内陈设,对平儿道“素日都道她尖酸刻薄,实则是我们府上刻薄了她。今儿晚上,不知道老太太心里怎么着呢”
平儿低声道“这算不得喜事,老太太心里不知道怎么样呢,却不好去看的,又不是当日接她来时的喜事,奶奶还可在老太太身边讨巧。这个时候,谁敢到老太太身边去讨嫌连大太太和太太都避了”
王熙凤突的红了眼眶,道“我这心里,都难受,更何况是老太太了。只是却没脸到她面前去告别,这个事,真是”
说罢又问,“大老爷和老爷可有动静就没表示”
平儿低声道“表示什么当时来时,都不肯见,如今要别离,他们怎么肯见终究都是薄情之人。”
王熙凤怔住了,谁说不是呢,这合府上下,都是薄情之人。便连她也是。
平儿低声劝她,道“奶奶当保重好身子要紧,有个生养,才是好的,只有巧姐儿,膝下总是单薄。说句不好听的话,看看太太对她所为,他日难保对奶奶也左不过是装看不见,不管不顾罢了,这就够人受得了。太太不是一向如此吗,以前我只以为做尽坏事的人,说尽坏话的人,才是真刻薄,今儿倒是悟出点别的来,天底下最最可恨的,竟不是此类人,而是,装看不见,不管不顾的人,看着是好人,实则是最大的恶人”
“你这蹄子,说的话倒有几份佛理,莫非也要出家去不成”王熙凤心里难受极了。今日她才知道,她曾自以为自己有多了不得的本事,事实上,不过是笑话罢了。
“左不过提醒奶奶,防着那一位佛口在心的人罢了,”平儿低声道“瞧着吧,有了新的二奶奶,谁还记着旧的二奶奶,这家里的权,不过是奶奶替着那一位新出的管着几年罢了,待这家里平静了,这帐本儿,也就跟奶奶没关系了”
王熙凤低了头,心内不平,这些年为着管家,她贴了多少嫁妆本儿进去如今却为他人作嫁衣裳。
见她内心还不平,平儿劝道“放手罢了,想开些,趁好也甩脱了手,保养身子是正经”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宝玉还糊涂着呢,她们婆媳倒有心思趁这个手”
平儿见她想不开,叹了一口气。看开了的,离了去,天空海阔,再难哪能难得过这个府里的处境不过是清贫些,但也饿不死。相反,想不开的,怕是日子难过了
宝玉不肯与宝钗同屋,晚上便是被袭人拉了回来,也是住在书屋里的,怎么也不肯回新房。袭人拗不过他,便只好服侍在书屋睡了。
薛姨妈也未睡,与宝钗坐着,见她眼红红的,道“过了今晚就好了,她走了就好了。且不跟宝玉说她走了,叫他只知道她还在潇湘馆里,待过段时日,只告诉他,她已经死了。从此心中没了牵挂。便好了。我的儿,苦着你了。虽终是对不住她,可是,你也苦啊”
宝钗低头不语,却是眼睛红红的。母亲不知道宝玉之前跟她说了什么。可是这话,她又怎么能狠心的告诉母亲伤母亲的心呢
宝玉在新婚第二天先去寻了林黛玉,晚上被袭人拖回来便与她恳切的谈了心。他告诉她,这一生至爱只有玉儿,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娶除她以外的人。在糊涂的时候被安排着成了婚,是他糊涂。然而,虽是长辈安排,他不得不从,也认命了。
可这一生,他都守着心过了。这话,还不明白吗。宝钗当时就怔住了,然后告诉宝玉,他与黛玉之间的情份,她都是理解的,她不会勉强他。
旧日宝玉总说她若死了,他就出家去。
现在黛玉还活着,他都立志要守着心过了,若是告诉他黛玉死了,他真的出家去,又算个什么样子
左不过是白折腾罢了。
宝玉的心,不在她这里,他不会与她圆房,是尊重她,也尊重黛玉的意思。
可是举案齐眉,又算什么夫妻呢。
只是两家联姻,只作联姻看,可她终究是没能守得住自己的心,最终也被拖入其中挣扎上不了岸。黛玉倒能解脱离去了,可她这一生
所有人都道她最知礼,最大气,最最善解人意,她为了薛家,承担了很多,便是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作牺牲,可是,心里终究是意难平。
她竟不知,不管是守礼的,还是不守礼的,其实都是苦命的。黛玉尚有解脱之日,她有么
她曾有青云之志,如今却狠狠的栽到了泥里,爬不起来了,她理解一切,理解所有人,包括黛玉的无奈离去,包括宝玉的守心,可她心里苦苦到无法言语的那种。
都道黛玉孤苦无依才苦,可她陷于这种情境,实则也苦。所以,谁也用不着羡慕谁。
一面又想到与黛玉昔日的知己之情之心,心里突的又难受起来。
愿此去安好,此生不见。是最大的愿了。
贾母在屋里静坐着呢,心乱如麻,本不欲见的,可是一想到敏儿,以及此生不可能再有相见之日,突的站了起来,叫嚷起来,“鸳鸯,鸳鸯”
“老太太”鸳鸯忙进来扶她。
“快,快扶我去见她,得见她最后一面啊,我这个孤老婆子不知哪一日就突的去了,不见一面,我死不瞑目”贾母慌了心神,叫鸳鸯扶着,径往二门去了。
黛玉的轿子正出二门,却突然听到一阵嚎哭之声,轿子便停住了。
贾琏摆摆手,叫小厮放下轿子,听这声音,果然是老太太的声音,他忙恭手请安。
贾母却是哭着出来了,道“玉儿,玉儿啊”
黛玉一听,怔了怔,却坚持着不肯下轿,听见声音,只道“黛玉此生都感激老太太的养育之恩永世不忘”
贾母一听,哭的更为惨痛,道“玉儿啊,玉儿啊,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敏儿我的敏儿啊”
这个时候,似乎久违的丧女之痛,钻心的涌了上来。
鸳鸯扶着贾母,扶不太住,贾琏忙来帮忙,道“老太太,让林妹妹走吧。”
贾母看着紧闭的轿门,见她却不肯出来相见,心里痛到发抽,“玉儿别怨外祖母,玉儿别怨外祖母”
“不怨的,便是母亲在,也不怨的,外祖母的难处,玉儿全懂”黛玉红着眼眶,低声道。
贾母难受的不得了,却听到黛玉继续道“昔日年幼,也不知守孝一说,况是客居,也不好在贾家守孝的,如今大了,却不能对不起父母,白长了这个年纪,总得回南去,好好替父母守几年孝。”
贾母怔住了,一时恍然想起来这一茬,一想到黛玉这一生在贾家从来没有自主过,从来都是看人眼色,连守孝也不敢,一时痛的倒过去。
话已至此,便是心内不舍,想留她在京的话,也咽下去了。
“敏儿,敏儿”贾母哭的泪雨滂沱,便是紫鹃和雪雁都哭了。
可是黛玉便是流着泪,也没有下轿,更没有掀开帘子,更没有来时的相抱而哭。
隔着贾敏,外祖母与外孙女之间隔了一条江河那么宽的隔阂,虽无怨恨,终究是不能再亲近了。
“恕玉儿不孝,不能侍奉在外祖母膝下了,”黛玉低声道,“玉儿只想回南去,后半生,伴着父母的灵位活着,也是好的。”
贾府总是叫你受尽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