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以为自己会睡不好,因为她心里头不舒服。然而她的神经已经被生活锻炼的无比粗糙。她上了床就呼呼大睡。
在医院里头不值班, 那可真是件极为幸福的事。就算外面吵得一塌糊涂, 你都有种暴风雨肆虐,而你偏安一隅的暗爽。
人就是靠着这点暗搓搓的小确幸感觉自己活得还不赖。
一大早, 从京中部队医院过来的手外科的黄教授便抵达了病房。大家伙儿也不含糊, 简单吃过早饭, 便赶紧带孙斌去手术室。
程芬跟在病床旁,瞧见余秋就一个劲儿小心翼翼地笑“谢谢你啊, 麻烦你了, 小秋大夫, 劳您费心了。”
余秋没吭声,只跟京中来的黄教授交代情况。
她现在真不愿意搭理程芬。其实她觉得这个爱耍小聪明的女人有点儿蠢, 很没有眼力劲。
程芬其实不应该在术前影响手术医生的情绪, 这非常容易对手术效果产生负面效应。尤其是断臂再植这种精细手术, 很大一部分程度考验的是手术医生的刀功。一旦吻合不好, 就前功尽弃,啥都不用再说了。
病区外头已经等候了记者,还有几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现在海城营口最不缺的就是关注, 包括国际友人的关注。
作为抗灾英雄,孙斌本来就是被关注的焦点。更何况他的小腿上还长了胳膊, 这简直就是稀奇中的稀奇。
无论是患者的身份还是患者的诊疗情况,对于绝大部分人都充满了新鲜,足以引爆众人关注的热情,从新文学的角度来讲, 这实在是个爆点。夸张点儿讲,全世界人民都盯着他这条断掉的胳膊呢。
院方跟记者以及外国友人商量过后,决定可以将手术过程全程拍摄下来,但是不允许他们进去采访。毕竟手术室有手术室的规矩。要是他们影响了病人的情绪,那很有可能会导致手术失败。
其实上了台,孙斌就被麻倒了,谁都没办法干扰他。这对他来讲实在是件大好事。因为从一大早见到孙斌开始,余秋便觉得他昨天晚上很可能压根没睡着。
紧张害怕这种情绪再正常不过了。无论是懂还是不懂的人,都会对手术充满了惶恐,无比畏惧。
余秋看着已经睡着的孙斌,心中突然间涌现出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他是救灾英雄没错,但同时他也就是个普通人。
只要是人,就有身为人类的需求。不管宣传如何人为拔高塑造出大公无私毫无个人所求的高大上(假大空)形象,他也没办法舍弃人类的本能。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好了,我亲爱的伙伴们,开始战斗吧。”
断臂寄养再植术,比起简单的一期手术,二期手术简直能要人老命。
大工程,妥妥的大工程,从天亮开到天黑,再从天黑开到天亮,绝对不是什么故作夸张的描述,而是在这种手术中极为常见。
断肢血液循环的重建、组织缺损的修复,哪一桩是简单的事情呢?
余秋刷手上台,她要跟京中过来的黄教授分头行动。他俩一个人带领小组处理断臂残端,另外一个人则负责领导将接在小腿上的胳膊切下来。
等到两边都处理好了,他们才能将这节胳膊再重新移植回断臂残端上。
巡回护士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手不会动了吧?”
她从病人被接进手术室,就高度紧张,老担心小腿上的手会动。
“不会,没有麻药也不会。”余秋手上不停,嘴巴也没停,“一期手术的目的是保证血供,让断臂不会坏死。没有接神经,所以这其实就是一块长成胳膊模样的肉。无知无觉也不会动。”
现在他们要将长好的肉切下来送回去,接好血管,接好神经,固定肌肉肌腱,缝合好皮肤筋膜。
国内在显微外科方面发展早进步快,想象力与创造力都是一流。即便2019年,也没有被国际水平甩下来,还是这个行业的扛霸子级别的存在。简直堪称神奇。
为什么呢?因为显微外科相对而言不需要什么高新设备,主要考验的是医生的手上水平。中国人口多病人多,医生锻炼的机会多,所以中国医生的手上绣花功夫的确厉害。
为了练功夫,手外科的大夫动不动就对小白鼠尾巴下手,通过接小白鼠尾巴来训练自己的刀工。接完了之后还要看成功率,失败了就代表自己练废了,要好好总结经验教训。
可怜小白鼠为人类的医学健康事业发展做出了多卓越的贡献。
京中来的黄教授最近一直忙着开会,即便如此,他都没有放过无辜的小白鼠保持手感。
手术开始,台上就只能听见器械发出的声响。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即使是巡回护士也保持高度紧张的情绪。胳膊被切下来了,断臂残端被处理好了,现在就是要将这胳膊回归原位了。
麻醉大夫一直小心翼翼观察病人的生命体征。这台手术考验外科医生的功夫,同样也是一把枪顶着麻醉医生的后脑勺。
谁都清楚,麻醉的时间越长,对于病人而言面临的危险越大,也越考验麻醉医生的用药水平跟抢救能力。
摄像机忠诚地记录着手术的每一个步骤,固定好骨头,修复好肌腱韧带,光这个就花了足足两个小时的时间。然而这才是刚开始,接血管的细致活才真正是要人命。手术台上的所有人都忙碌不休,众人全神贯注,生怕一有不妥就前功尽弃。
手术室外头的大树上,小鸟叽叽喳喳响,它们像是更早察觉到春天的到来,已经要迫不及待的欢腾热闹。
然而小鸟独自欢闹许久,也没有人过来瞧它们一眼。太阳照在头顶上又落下山坡,手术室里头的无影灯始终没有关上。
等候在手术室外头的记者以及国际友人们都已经扛不住,分批去吃了饭,解决生理需求。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医疗组还坚守在手术台上。
天地良心呀,大夫们的肠胃能好才怪呢。瞧瞧他们,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做到身体健康?
不仅不吃不喝,他们还不眠不休。夜色已经深了,手术却还没有停止。
等候的人渐渐焦灼不安,担心这台手术失败了。这种担心不是无的放矢。手术开始结束的太快是问题,因为这往往代表着医生上了台发现刀没办法开下去,那就直接结束吧。
手术进行的时间太长也有问题,这说明手术很难进行,每一个步骤都要了人的老命,很有可能挣扎到最后手术也开不下去,甚至病人在台上直接没了命。
外头的人等待的焦灼不安,手术间里头的人同样疲惫不堪。挨饿的是他们呀,没觉睡的也是他们。巡回护士跟器械护士还能换班,分批去吃饭休息。倒霉的主刀医生却坚决不能离开,还在小心翼翼地绣花。
手术难度太大,风险过高,每换一次手术医生都会增加手术失败的可能性。所以尽管又累又饿,余秋还是硬扛着。她甚至都拒绝了护士小姐姐给她喝的葡萄糖,因为喝了水她就要出去小便。这太耽误事了,她只能忍着。
这也是余秋最不爱干显微外科活计的真正原因。又累又饿,两个眼睛都发花。最要命的是中国特色医疗器械贵试剂贵药品贵,但是医生的技术最不值钱。因为人力在领导看来是最不重要的,也是最好打发的部分。
夜色深了,原本陪伴在手术室外头的大小领导都被请去休息。本来孜孜不倦等待的人也扛不住,各自换班先找地方睡觉。
当真扛不住,手术室外头又没有暖气供应。鞍山啊,这可是辽宁,4月份才入春呢,这会儿夜晚的气温简直感人。你坐在外头守一宿试试,保准你两条鼻涕拖老长。
手术室内外的人都换了几波,余秋却还在手术台上绣花。
无影灯孜孜不倦地工作了一天一夜,待到天边显出鱼肚白的时候,它都疲惫的要合上眼睛了。
余秋的眼睛同样疲惫不堪,最大的表现就是她看着病人的手臂是正常的影像投射。她再抬头看其他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变形了。
等到无影灯关上的时候,她眼前一阵发黑,差点儿直接栽在手术床上。
不行了不行了,她脑海中的念头十分清晰,她真的不能再这样扛手术了。
年纪大了吃不消,况且她低血糖真的会昏倒的。
巡回护士同样是一夜未休息,却要比余秋的情况好很多。
她眼明手快,直接一把抱住人,然后二话不说招呼自己的同伴拿葡萄糖来。
一瓶葡萄糖喝下肚子,余秋终于感觉世界恢复了清明,没错,天光已经大亮,外头太阳都已经爬上了山坡。
“吃饭。”护士年纪不大,却像是主心骨一般,立刻下了命令,“把东西吃下肚子再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余秋觉得很有道理。
她像只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在手术间外头的休息室里头吃羊肉汤面。
黄教授熬出了两个黑眼圈,比起年轻气盛的余秋,年过半百的他扛得更加辛苦。他一边打呵欠一边夸奖“还是咱东北的羊肉汤面地道。”
面粉是好面粉,羊肉的滋味也十足。撒了青蒜叶,加了胡椒粉。一碗羊肉汤面下肚,妈呀,活着可真美好。
余秋毫不客气,一个人就干掉了一大碗面条,然后坐在椅子上打饱嗝,开始发呆。她知道自己应该去睡觉,可问题的关键是她现在完全不想动弹。
黄教授没有勉强她,今天这台手术,噢不,准确点讲,是昨天这台手术,主刀的人是她,让她放空一会儿也好。
手术室的护士长过来请两位专家出去接受采访。记者同志也熬了一天一夜,这会儿都冻得开始打喷嚏了,还是坚守着岗位。
黄教授拍了拍余秋的肩膀,示意这姑娘跟着自己走,这可是露脸的时候。
余秋毫不犹豫地摆手。她现在特别理解当红的小花小鲜肉不愿意接通告的心情。第一不稀罕,曝光度实在太高工作量实在太大了,不愁这份活。第二就是累呀,累得要死要活,实在不想去挣这个钱了。
黄教授也没再勉强她,只好自己再去硬撑着出去解决记者的问题。
余秋自己坐在休息室的太阳下,发了大概半个小时的呆,人才算是缓过来了,可以慢慢吞吞地回去睡觉。
结果她人刚出休息室,手术间的护士长就跑过来,满脸慌张。
护士长是出来打电话的。于2019年每个手术间都有电话不一样,1975年的中国电话属于稀罕事物,不仅私人家除非是国字号的人物才有电话,就是公家电话线路也非常紧张。
一个偌大的手术室,只有一台电话机。当发生情况需要外援的时候,一般都是由巡回护士帮忙出去打电话请人赶紧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