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碗对男人突如其来的安静有些不适应。
他干脆仰头喝完了热水,把杯子推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就解释了一句:“不下井会很奇怪,这里没有井,冲冷水也一样。”
罗域抬起头,看着异常冷静的少年。
馥碗是真的对这样的行为习以为常,他根本不知道害怕,或者说并不在意。
罗域走过去,把杯子接到手里,又倒了半杯回来,递到男孩的手里。
他长得很高,这样站在轮椅边上,想要和馥碗说话,就要很深地弯下腰,伸手撑着轮椅的扶手。
原本还有一个为什么不睡觉的问题要问,但此刻罗域觉得,已经知道答案了。
寂静的深夜里,男人眉眼低垂,同抱着杯子的少年对视,轻声说:
“虽然泡井水已经成了馥碗小朋友的习惯,但你要知道,你现在还在长身体,长期这么受凉,身体遭不住。你想一直保持这个身高直到我这个年纪吗”
馥碗不知不觉就皱起了眉,问:“真的会这样”
“当然了。尤其是你成天不睡觉,更影响发育。”罗域抬手在少年头上比划了一下,轻声说:“要长到一米八,你还需要很多努力,比如,现在去睡觉。”
馥碗下意识想反驳,却又没有,只扭过头,说:“你先走开。”
罗域直起腰,后退两步坐回了椅子里。
少年端起杯子一口气灌完水,随即自己把病床上的小桌子叠了起来,撑着轮椅扶手就想挪到床上。
谁知旁边的人突然伸手一勾,馥碗腰身一紧,整个人就被轻轻巧巧地提到了床上,他皱眉看过去,男人便若无其事地收手对他笑。
馥碗不会骂人,只好扯过被子裹到身上,翻过身闭上了眼。
他没有问对方怎么还不走,罗域也没有出声,大约是忘记了。
病房里的灯依旧亮着,只是换成了光线更暗的一盏,寂静中,男人似乎重新坐回了椅子里,便再没有动作。
馥碗又撑了半小时,终于还是松懈下来,睡了过去。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在夜里睡着,却觉得非常安心,就连常来造访梦境的那口井,也不知所踪,只剩下男人深深的眉眼,从始至终,安静地、温和地注视着他。
馥碗出院之前,最后一次见到罗域,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
那天下午罗域突然来了,说要推他去花园看花。
馥碗几乎没有见过花,便同意了。
天气并不像前几日那么炎热,阳光仅仅是温暖的程度。
馥碗的轮椅停在花丛边上,罗域站在他身边,长长的影子垂在地上,看着更加高了些。
这里其实不应该种玫瑰,却不知为何,大片大片的玫瑰竞相盛开。
馥碗正想着,手边忽然觉得痒痒的,猛地低下头,就见一朵火红的玫瑰,正挨挨蹭蹭地磨着他的手背。
罗域也注意到这一幕,眼里便漫出了笑意。
少年手骨纤细,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就非常明显,衬着娇艳的红玫瑰,恍惚间透着一种禁忌的美感。
可这却是一个小孩调皮的恶作剧产物。
馥碗回过头,果不其然见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抓着一支玫瑰戳他的手,玩得笑眯了眼。
那孩子穿着附近幼儿园统一的水手服,胖胳膊胖脸蛋,看着像个团子。
注意到馥碗冷冰冰的目光,小男孩忙瑟缩地把玫瑰夺回去,抱到怀里,圆圆的黑眼睛咕噜噜灵活地转了转,就奶声奶气地说:
“哥哥是大孩子了,为什么不走路还要玩车车”
馥碗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回答。
罗域单膝蹲了下来,说:“小朋友,哥哥脚受伤了,所以要坐轮椅。”
小男孩闻言连忙腾出小胖手,捂住嘴巴,呜呜呜地摇了摇头,可怜巴巴的样子,见馥碗一句话没说,才小心翼翼地挪开手,说:
“那哥哥要听爸爸的话,好好打针,喝药水,好了就能去游乐园玩了。”
馥碗顿了顿,应了一声:“嗯。”
小男孩惊讶地睁大眼,似乎没想到这看起来很酷的哥哥会回答自己,他鼓起勇气正想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儿子,该去接你妈妈了。”
“好耶!”小孩欢呼一声,也顾不上说话了,转头就捏着那支偷摘的玫瑰往一个中年男人身边疯跑,很快就一把扑到了男人腿上,被抱了起来。
馥碗静静地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远去,忽然转头问:
“为什么你刚刚叫他小朋友”
罗域挑了挑眉,“那孩子最多6岁,叫小朋友不是应该的吗”
“那我16岁,你怎么也叫我小朋友”馥碗的表情非常认真,皱着眉说:“6岁才是小朋友,你就不应该那么叫我。”
罗域闻言无奈地反问:“难不成叫你大朋友”
馥碗为难地抿紧了细薄的唇,眸色相当执拗。
罗域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身推着轮椅继续往前,眸色浅淡,映着细碎的日光,轻声说:
“不管是6,16还是26,只要一天不好好吃饭睡觉,你在我这都是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