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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一梦千秋(二十四)

但这话,旁人或许会信,蜀地百姓却万万不会相信,

想那平西王姜弘毅是何等英雄人物,年少时便素有贤名,二十年前被分封到此,治理蜀地颇为得当,使得政治清明,海晏河清,还曾大行善举,肃清时弊,且为人品行敦厚,爱民如子,安老怀少,在朝野之间很受赞誉。

德化三年,姜弘毅曾凭一己之力,力退西南蛮夷三千精甲,“战胜”之名当之无愧

因此上,即便平西王谋逆一案已经过去整整十年,姜弘毅在蜀地百姓心目中依然有着不容小觑的号召力。

有人眼尖,认出姜戎佩剑上平西王府特有的标志,惊呼道“果真是王爷遗孤,我等有救了”附和声四起,众人再次拜了下去,只这一次却是冲着姜戎的。

姜戎独自立在风雨之中,嘴角悄然勾出一抹如愿以偿的微笑,袁少平日前投身帐下,有了他全力支持,再加上父亲姜弘毅的余荫,蜀地已成囊中之物。

倒也不枉他舍弃京洛的富贵温柔乡,千里迢迢地赶过来与洪涝搏命,此番所得,总算没有辜负那人的期许。

姜戎指尖轻触藏在腰间的浅红色小香包,幽寒深邃的双眸划过笑意,柔和了脸部过于冷硬的线条。

溃疡烂到一定程度,才能连根拔除,若想彻底清理决疣溃痈,非铁血手腕不可行。

好一味去腐生肌的鸦胆子

好一个玲珑心窍的白氏传人

转过天来,白檀清晨醒来便收到影卫递进来的回信,倒也没有别的,一张薄薄的粉白色芙蓉笺,上面精描细画着若隐若现的花纹,却只有寥寥十余个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白檀默不作声地盯着手上的芙蓉笺看了半晌。

姜戎的字一贯是游云惊龙,遒劲狰狞的,这一次不知为何却十分端正工整,铁画银钩,鸾漂凤泊,可以相见写字之人如何夜听风雨,如何持笔静坐,又是如何认真地慢慢落笔

满腔殷殷思念之情,倒是可以从这字上窥见一斑了。

百岁奉茶进来,看到白檀神情不由惊讶“公子可是觉得闷热,怎的红了脸颊不如婢子将窗子打开,透些风”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白檀故作淡然地将芙蓉笺放下,轻咳两声,“也好。”

百岁将窗扇推开,又将卷好之后系在上方的银霞纱放下来,以防虫子飞进来,这才到白檀身前,视线往桌案上扫了一眼,好奇道“咦,这不是阮青松写的夜雨寄北吗”

怪不得姜戎会知道这首诗,原来又是阮青松的功劳,白檀不免觉得腻歪,轻笑道“罢罢罢,他是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揽到自己身上的,只可惜了那些恨不得拈断胡须的诗翁诗叟们,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百岁听这话说得奇怪,心中不甚明白,再要问时,白檀已拿了一本草药纲目,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过了片刻,百岁见他将目光久久停留一页,还道是遇到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无意中瞥见了,却是再普通不过的“当归”。

真是怪哉

暮去朝来,转眼便到了殿试之期。

三百名贡士穿戴整齐,按照会试桂榜上的名次,站成两列,从两仪门进了皇宫。

天家气派,威严显赫,时有侍卫巡逻往返,气氛十分肃穆,众人都屏气凝神,垂首躬身,小心翼翼地按照太监的指引行事,有胆小怯弱的,已经吓得两股战战,抖似筛糠了。

来到金銮殿前,只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一派奢靡风气。

还真是会享受啊,白檀见这大殿飞檐翘角,巧夺天工,不觉多看了两眼,谁知脚下没踩稳台阶,身影一晃,险些跌下去。

正在这时,一个身形瘦弱,五官平淡无奇的小太监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牢牢扶着白檀,低声道“公子小心。”

掌心间被塞进了一小团软绵绵的物事,白檀心中一动,展颜笑道“多谢小公公。”

小太监低垂着脑袋,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快速离开了。

此刻人多眼杂,白檀无暇去看手中的东西,只得不动声色地将之塞进衣袖。

金銮殿内站着文臣武将,双方分侍左右,泾渭分明,宛如群蚁排衙。

姜国朝廷对科举取士一事极为重视,文武状元的考校,都需百官在场,共同见证,但是真正握有决策权的却只有站在权利巅峰的那几人。

姜宏端病情渐渐加重,如今连说话都十分费力,已经不可能参与决策了,只是这般重要的场合,到底不好少了一国之君,不得已吩咐人布上纱幔,再把姜弘毅抬到龙椅上,供他垂帘听政,好歹保全皇室颜面。

于是,整座金銮殿都回荡着姜宏端骇人的喘气声。

少时,有一身穿宝蓝色绣仙鹤长袍,头戴孔雀毛顶镶宝石帽,手拿拂尘的老太监从纱帐后走出来,尖声道“时辰已到,殿试开始,诸举子见礼。”

三百名举人毕恭毕敬地行礼跪拜,三呼万岁,整座皇宫上空都回荡着整齐划一的问安声。

姜宏端精力不济,太子姜琸位于龙椅之前,御案左侧,朗声笑道“诸位不必多礼,尔等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实乃我姜国明日之肱骨,社稷之倚仗。今日汇聚于此,各展其才,也可让孤与众位大人多加学习,岂非两相便宜”

白檀控制不住地撇了撇嘴角,偷眼望去,姜琸一身杏黄色朝服,头带二龙抢珠束发紫金冠,端得是气宇轩昂,风度翩翩。

为了节省时间,殿试只考策论,姜琸略微寒暄了几句,这才请出一道圣谕,悲叹了一声,说道“姜国今日看似繁华富庶,实则早已充斥着内忧外患,敢问诸位,假如蛮族入侵,匪患扰边,该当如何解决”

众人有一盏茶的时间做筹备,时辰到了后,由会元韦骄开始,依次作答,排名前后不同时,利弊也各有不同,但通常第一名和最后一名总是比较吃亏的。

盖因第一名无参考比对之人,有时即便偏题,甚至离题都不自知。而若是排名位于最后,则大多已无话可说,即便开口也容易与之前众人内容重合,左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韦骄倒是并无此担心,步出队列,高声作答“草民韦骄,窃以为为今之计需要重法度,养士卒,广设军功”

未免惹眼,今日众人大多都穿着素衣素服,看起来从颜色到款式处处低调,实则精致考究。

唯独韦骄一人红衣烈烈,张扬恣意,一篇策论洋洋洒洒,足足有五六千字,且言辞犀利,纵横捭阖之间挥洒自如,引得周围翰林院那班子老学究抚须颔首不已,几位主考官也是赞不绝口。

接下来张蕴伯上前,从容应对,气度沉稳“草民张蕴伯,窃以为治大国如烹小鲜,万不可心急,需缓缓而为。草民愚见,可从如下几个方面,逐步渗透,终至水滴石穿”

翰林学士们面露激赏,目光却比方才更亮了几分,又来了一位可塑之才,若栽培得当,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如此看来,姜国崛起,指日可待。

队伍缓缓蠕动着,大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阮青松出场,他清了清嗓子,手臂轻挥,一揖到底,“草民阮青松,窃以为国之根本在于文化教育,须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这是他方才搜肠刮肚,费尽心思想起来的锦绣文章,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又利用有限的时间自己稍加修改了一番,使之更加贴合姜国今日情况。

阮青松有足够的信心,凭借这篇文章让自己金榜题名,进士及第,更甚至被钦点为状元。

阮青松越想越是得意,语气更加轻快起来,沉浸在美好的幻想当中,竟没有留意到几位主考官并翰林学士们已经变了脸色,望向他的眼神也多了怀疑和不善。

呵呵,作茧自缚了吧,围观群众白檀瞧得好笑,下意识想要捏几粒果脯或瓜子吃,想到身处皇宫大内,却只能悻悻作罢。

谁知那方才搀扶过白檀的小太监忽然从人群当中抬起头来,目光饱含深意地注视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白檀福至心灵,交叠着拢在身前的右手悄然往左臂衣袖间探去,果然摸到一包细细小小的东西,夹在指间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已经翻炒好,且全部剥去外壳的瓜子。

啊啊啊啊。白檀开心到恨不得在原地蹦跶几下,姜戎这个朋友真是太贴心了,担心自己无聊,还特意送了零食进宫除了他,少有人注意到白檀心情兴奋或激动时,喜欢在嘴里嚼点东西,否则便觉得没有安全感。这些原是前世年幼之时在阳光福利院被活活饿出来的陋习。

白檀平时都有意克制着,不让外人看出来,难为姜戎观察如此细致。

因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阮青松身上,白檀装作掩面轻咳,快速往嘴里扔了十几粒瓜子,顿时幸福感骤升。

阮青松背完最后一个字,等了片刻,没有收到任何惊艳赞美的目光,反而看到众人皱眉不语的沉重表情。

良久,主考官当中一位须发皆白,最为年长的老者目光如炬地盯着阮青松,问道“科举事宜,兹事体大,关系到我姜国今后几十年的发展,老朽希望你能慎重对待。”

阮青松不明所以,温言道“先生教诲,学生谨记。”

老者摇了摇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另有一急性子暴脾气的老翰林直接说道“我且问你,方才那篇策论可是你亲手所作”

阮青松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却苦于找不到线索,只更加小心谨慎地应对道“正是。”

老翰林又道“何时所做”

阮青松态度恭谨“宫禁森严,往来进出都必须细细查探过,殿试又要临场作答,不可生搬套作,自然是方才想就。学生适才急中生智,由眼前诸位同来参加科举的兄台,想到兴国之策,童稚之语,粗鄙庸俗,侥幸入此大雅之堂。”

老翰林冷哼一声“我看你这篇策论分明雅得很。”

阮青松听这话不对味儿,略显踌躇地回道“学生,愧不敢当。”

“你是该有愧,却不是因为文章的缘故,而是因为你自身品行不端,竟然剽窃他人作品。”老者厉声道。

阮青松大惊失色“先生明鉴,少年中国说实乃小人拙作,何来剽窃”

“中国”一词在古代含义甚广,并非后世普遍认知的国家名称,乃是指代中原腹地,因着姜国幅员辽阔,京都却设置在黄河流域,所以这篇文章的名称不改也使得。

老者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冤枉了你不成呵,好叫你知道,这篇文章老朽月前就已拜读过,除了个别细节外,其余各处均与你所背诵的内容一般无二。”

这怎么可能少年中国说是他前世上学时背诵的一篇课文,因为后来做网络写手时曾经多次引用其中名句,久而久之竟一字不差地记在脑海里,姜国人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它的存在

阮青松惊慌之下,口不择言,大声叫道“不,不可能,我不相信,定是你看错了,再不然便是有人想要陷害我,是也不是”

那老者德高望重,在姜国文坛极受人推崇,何曾被人如此当面顶撞,当即语气冷淡地说道“老朽行将就木,还会诓骗你这黄毛小儿不成”

姜琸看了看满脸委屈与可怜的阮青松,缓声道“太傅莫急,许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被尊称为太傅的老人不屑地轻声一笑,“能有什么误会,不过是想要征名逐利,又没有这份实力,私心作祟旁的也就是罢了,读书人第一要紧的乃是修身立德,倘若德行有亏,即便能够做到笔扫万军,点石成金,也不过是天字第一号的文贼,真真是有辱斯文”

阮青松咬住唇瓣,泣声道“你含血喷人”

太傅实在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因说道“你若不信,只管到今早新开张的墨和斋买一卷汇真集便知。”

见阮青松仍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不免大失所望,冷声道“可巧那书斋的主人正在这里,不如你与他对质一番,是非曲直,自能辩白清楚。”

事情越来越脱离掌控,阮青松心中忽然涌上强烈的不祥之感,问道“墨和斋的主人是谁”

白檀闲庭信步般走上前来,笑吟吟地说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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