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软件还对颜缘的呓语进行识别,想将那些破碎含混的声音都解读出来,都没有成功。
医生又解释说,颜缘已经昏迷太久,声带、喉舌久不发声机能丧失,恐怕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开口。
之后,颜缘在梦里的微笑越来越多,仪器显示她的脑部活动越来越剧烈,口唇微动的情形出现更多了,有时还会睁开眼睛。但她视距茫然,没回应任何人。
无论如何,她已经从植物状态中走出来,她的大脑并没有死亡。
曾博士告诉大家,从生理上讲,她的清醒大有希望,从心理上讲却未必如此。颜缘遭遇的打击太大,早就超过了普通人的极限。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失去了子宫,再也没有做母亲的希望。她婚姻破裂,深爱的儿子又车祸身亡,颜缘救护不及,在被撞飞的一刹那还可能亲眼看到了儿子的惨况。自身又受了极严重的损伤,后半生在轮椅上度过是大概率事件,这一切都有可能让她宁愿沉溺于梦境。
“如果她在这世上还有许多牵挂,或许能让她醒来。可她离婚之后,对财产进行了妥善安排,父母兄弟都能过上无忧的物质生活。恐怕她……”
曾博士大摇其头:“我说句实话,你们可能不爱听。如果她的梦境很美好,为什么要强行唤醒就为了让她睁眼看看她有多惨”
钟宸看着颜缘平静的睡颜,平静道:“是。现实如此不堪,我宁愿保她一辈子在梦境里开心快乐。”
然后,这一脸平静的家伙干了一件疯狂的事。他把颜缘从医院带回家,十分霸道且张扬地举行了一场婚礼,震动全江城。
也只能是婚礼,因为不可能在法律意义上结婚。
那是一场盛大而奇特的婚礼。新娘闭目在床,如同沉睡。颜秀辉平静地代姐姐答谢来宾。亲朋好友无不泪目,婚宴哭倒一片。
钟宸似乎很满足。
婚后,他矜持地开会、巡视各处,有时同大家开着玩笑,偶尔出去应酬,带着五六分酒意回家。隔三差五,和省城的岳母、颜秀辉通个电话,问问家常。
但王小川知道,每晚伴着颜缘的时候,他就做不得身体的主了。
晚上,每隔一个半小时他就会准时醒来,给颜缘翻身、按摩身体。他成了蔡青丈夫姜医生的高足,姜医生说,他的按摩技术已经可以媲美专业康复医师。
他给颜缘擦拭身体、涂抹润肤油、清理秽物、包纸尿裤。他用棉签给她沾去喉咙里的痰,用细小的镊子给她清理鼻孔,当颜缘间歇性便秘时,他就用手指为她除去不适。
“缘缘昨天笑出了声呢,挺好,她在那个世界挺好。”某天,钟宸一见他就笑眯眯分享夜里所闻,伸出两根手指晃了又晃:“笑了两次,咯咯的。”
王小川觉得胸腔子像装了十二斤山西老陈醋,心肝脾肺肾都酸楚得死去活来。
一个月前,颜缘再次给所有人惊喜。
那天,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表情强烈得令人动容,她的声音也前所未有地大,即使人耳不能完全听清,机器却忠诚地将它放大并识别出来。
那句话是:“钟宸,我爱你,九年来,昼夜未息。”
钟宸当场泪崩。
他揪着王小川的衣摆,慢慢滑到地上,声音呜咽:“小川,缘缘心里有我,她……她心里有我,我从没敢奢望过……”
想到这里,王小川忽地站起,“啪”的一声摔下总结稿,探身打开会议室的投影设备,迅速启动笔记本电脑上的链接。
“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钟宸手机提示音再次响起。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拧过头,“刷――”地看向投影。
幕布缓缓放下,颜缘瘦削苍白的面容一点点露了出来。会议室里全部人都不约而转动身体看过去,看向他们的颜总。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
杏子眼依然美丽清润,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眨了眨,然后瞳孔移动一次,又移动一次,微微露出探究的表情。
王小川瞬间反应过来:“钟宸,她在看照片,看你贴在天花板上的照片!”
钟宸大口吸气,胳膊直直伸着,手指着屏幕抖啊抖啊抖啊抖,舌头却似打了死结,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颜缘又眨了眨眼,瞳孔快速扫过几张照片。转眼间,她眼睛充满泪水,“吧嗒吧嗒”从眼角、太阳穴、成串砸向枕头,嘴唇如熟透的棉桃一样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
虽然她只能发出轻微声音,然而那哀嚎仿佛要破屏而出,让所有人的心跟着痉挛!
她醒了!她靠自己从梦境中走了出来!她第一时间明白立心已经不在……
“哐当”一声,椅子翻地,钟宸的身影如闪电般冲出门外,王小川一拍桌子,紧跟而上。
屏幕上一片忙乱,医护人员、陪护阿姨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整个会议室也一片忙乱,笑的笑,哭的哭,蹦跳的蹦跳,打转的打转。蔡青和孟田彼此抱着跳着,把汇报材料扔得满天飞。
半个多小时后,钟宸和王小川赶到颜缘身边时,颜缘正被医护人员半扶半抱着小口喂水,喝一口,呛两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自主吞咽还有困难――她给自己下了论断。
抬了抬眼皮,在模糊的泪光中,她看到了门口的钟宸。
他瘦了很多,连带宽厚的肩膀也变薄,想必现在,没有人叫他“钟胖子”了吧颜缘努力眨着眼睛,让泪水快些褪去。
踢翻两张椅子,撞到一名看护后,钟宸连扑带爬到了她跟前,嘴唇颤抖地如暴风骤雨中的树叶,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样子,和她在梦中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想来,是半昏迷中短暂意识所见。颜缘微微眯了眼,他眼尾如凤羽的皱纹,微凹微黑的双颊,斑白的两鬓就这么在她眼前清晰起来,银亮的发丝闪着光,刺得人眼疼。
不是眼疼,是心疼。颜缘垂下眼皮,更正自己的想法。
――你就是心疼他,就是依恋他,就是舍不得他,哪怕伤得快死了,怄得快死了,也要吊着这口气。
承认吧,这份复杂难言的情愫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深入骨髓,就算十余年来被抑制到潜意识深处,在梦境中却没法不全面爆发。
可是啊,可是啊,她为自己营造的虚幻世界再美好,也抵不住这残酷世界埋藏至深的一点放心不下。
梦中,钟宸对她的拷问,字字句句扎在她心里最隐秘的、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
梦境中的十几年,醒来后的二十分钟,足够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再也没有一叶障目。
她看着钟宸,努力微笑。
钟宸抬手轻轻抱住她,极轻极轻,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玻璃娃娃:“颜缘,你醒了,你醒了,真好……”他瘪了瘪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渺然而尖利,像二胡破了音箱,笛子坏了笛膜。
颜缘没有力气,任由他抱着,下巴软软搁在他肩头,嘴唇擦过他的脖子。
她喉头一动,极细弱地喊了一声:“钟宸……”
声音其实挺模糊,但钟宸还是听清楚了。
不是十多年从不改口的“老大”,而是“钟宸”。她对他的称呼变了!
钟宸松开颜缘,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
颜缘也看着他,眼睛如水晶玻璃缸里养着的黑色玛瑙石子儿,蒙上了一层水,润润的,亮亮的。
身后有脚步声快速逼近,王小川冲上来一把排开他,熊抱住颜缘:“颜缘,我想死你了!”
钟宸的怀抱立刻空了。
王小川你还我老婆!
钟宸正要咆哮,手指忽然感觉到什么。他低下头,看到颜缘下落的左手正巧落在他左手背上,慢慢的下滑,搭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她指尖力气微弱,却坚定地捏着他的手指不放。
两人的无名指上,结婚对戒交相辉映。粉色的公主方钻石在颜缘手上闪耀着熠熠火彩。
他立刻抬头去看她,心头紧张得似乎下一秒就要骤停。
颜缘看了戒指一阵,便垂下眼皮,缓缓松开手指,好像很认真在听王小川语无伦次表达激动心情。但她的耳朵却慢慢红了起来,就像院子里的梅花,一点点红,一点点绽,直到满树春天。
钟宸对她害羞的模样并不陌生。不知怎地,刹那间,他读懂了她的心思。
他很没出息地,傻了。
窗外柏影之上,风清日朗。当阳光从冬日的偶然和煦转为春季的暖意融融,高桥镇栖霞村已经草绿莺黄,春暖花开,空气中都是甜丝丝的桃杏和油闷闷的菜花香气。
钟宸从竹林中钻出来,裤脚沾了几点泥点。他跺跺脚,走到颜缘身边,一手提着篮子,篮子里躺着几根剥得干干净净、肥大雪白的细嫩竹笋,发出阵阵清香。
伸出另一只手圈住颜缘细弱的肩膀,钟宸同妻子缓缓走向池塘边的风雨长廊:“缘缘,这笋好吧嘿,几年没吃过春笋了,闻着就鲜甜。晚上你想怎么吃鲜笋煨鸡汤竹笋炒肉丝还是凉拌成三鲜笋丝”
颜缘双手抱住他的臂膀,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都想吃。”
钟宸歪歪头,用自己下巴蹭了了一下颜缘脑袋:“贪心丫头。”
颜缘抿唇一笑。
她贪心吗只贪恋这一人罢了。
可这人,不就是她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