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恩又拎着食盒去找大舅舅,郗超躺在塌上浅眠, 阳光透过薄纱照射在室内, 不冷不热,刚刚好。图恩跪坐在塌旁等候,对一旁为难的侍女道“不必叫醒大舅舅, 也不要惊动大舅母。”
图恩也没坐着发呆, 接过延年手中的卷宗放在矮几上, 专心翻看起来。
郗超大梦得醒, 朦胧中见一女童跪坐在塌前,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女儿, “大娘”只有大女儿出生的时候,不那么忙的郗超才有时间与女儿相处, 享受天伦之乐。
“是幺娘啊”郗超揉着胀痛的额头撑起身子,图恩起身近前, 延年已经招呼侍立在门外的侍女进来。
侍女奉上青盐、茶水,伺候郗超漱口, 又换了一炉香,才有理退了出去。
“幺娘为羊直来的吧”
图恩一笑,“我来看大舅舅。”
郗超也笑, 并不信她, “昨夜理了理, 在矮柜里,自己拿吧。”
图恩不动,“自从有了上回, 可不敢在大舅舅面前撒谎,的确不是为羊太守来的。我打听清楚了这个人,不是凶恶残暴之人,嫁人与否全看阿母的意思。”言下之意,她已经把过关了。
“天真凶恶残暴之人不可怕,官场争权夺利更丑恶,羊直,野心勃勃,其中翘楚”郗超说话一字一顿,带着醉酒后特有的迟钝,却更显他话中分量。
图恩天真的问,“如大舅舅吗”
会心一击
哈,图恩已经学会了朝自己人插刀子,一插一个准郗超偏头过去不说话,图恩揽了自己刚才看的卷宗,坐到榻上。
“大舅舅帮我看看,这些问题该怎么解决好不好”边说边把卷宗堆到郗超身上。
郗超斜眼瞥了一眼,“还没和你那友人绝交呢”
图恩幽幽一叹,挥退侍女,“大舅舅看了这么久的政务奏疏,眼见着这边关小城从荒芜破败变得欣欣向荣,难道就不感兴趣吗本想让大舅舅考察这人的才干,起爱才之心,没想到舅舅心如死灰,再是俊杰,也入不得舅舅的眼。”
“王家小儿,哼”郗超自然是见才欣喜的,可也仅仅是欣喜。他不会帮助,那是王家的人,王家刚刚辜负了他们郗家。他也不会收他为徒,他对仕途早绝了心思。图恩打什么主意,郗超心里门儿清,除了第一次不知情,为让图恩与心怀不轨的“友人”绝交,日后再未出过一条计策。
“大舅舅真的不想东山再起吗谢家世伯曾经做到过,舅舅难道会输给他吗”
“你个小丫头,还想激将不成。”
“啊,被看穿了”图恩不甚有诚意的忏悔一下,“那大舅舅受不受激呢”
“今时不同往日,谢安小儿与我更是不能相较。”大约是图恩每日坚持报道打动了他,郗超难得愿意认真交待原因“今日之朝局,尽掌谢安之手。我若出仕,至多不过争权夺利,或胜或败,官场倾轧罢了,于朝廷有何益处看看这战乱不休、民生凋敝的世道,天下仁人志士都有救国救民之心。我以为军权能救,辅佐桓大司马试过了,不成。谢安以为奉皇室以安天下可行,就让他试试吧,也该轮到他了。”
历史的舞台上,英雄轮番登场,帝王将相、俊杰豪强只能占据一时舞台。
“舅舅说的有道理,真没有例外吗”图恩不死心追问。
郗超把堆在自己身上的卷宗推回图恩怀里,这就是回答。
“大舅舅有大舅舅的道理,我却有我的。若我败了,只会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不退,不逃,即便兵败如山倒,只要一丝生机尚存,也要奋战到底。退了,才是输了。”图恩垂眸低语,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你与舅舅不同,这很好。”郗超长眉一挑,复又一叹,“我总算知道你为何与王惜交好,你们身上都有莫名的精力,向上向前,从不知颓废茫然为何物。”
一个时代养育一代人,每个人身上都有时代的烙印。这个时代,有穷途而哭的阮籍,有热衷慢性自杀的何晏,名士们的猖狂是对黑暗政局的逃避,百姓的麻木是对百年混战的绝望。
在这样的背景下,总是保持昂扬向上的王惜和图恩就显得格格不入,又显得那样珍贵。王惜难道没有经历过打击吗他在晋兴的施政方针,也遇到过种种阻碍,那些边境线上建起的据点,反复被破坏,又反复建起来。胡人和汉人的仇恨,难道是金钱、商业能够简单消除的吗背后的争端、鲜血都不为大众所知,普通人只是过着普通的日子,感到日子越来越好。
图恩更不必说,于一个世家小娘子而言,体弱多病,性命堪忧,父母和离,每一次巨变都可以是打倒她的罪魁祸首。可她偏偏活得这样精彩,身体不好就慢慢说话慢慢走路,说的不比被人少,走得比别人更远。嫏嬛女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她们这一代小娘子,谁的才干名声能盖过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