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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讷讷。”年幼的孩童坐在扶手椅上,此扶手椅并非是西式洋房中烧火壁炉旁摇曳的木椅子, 而是游乐园里花哨的装饰品, 扶手部分是铁做的, 铁丝卷翘, 藤蔓般的缠绕在一起, 摆弄出钢铁的模样,屁股底下是刷漆的木板。孩子的腿不够长, 膝盖弯卡死在模板外侧。

“阿喀琉斯、阿喀琉斯,”他晃荡着腿, 动作充满童趣,“什么是英雄。”

年前健壮的男人与年幼精致的孩子一同坐着,论外表,他们委实无相似之处, 但往来人看见孩子手中叠在一起的拥有三个冰激凌球的甜筒, 与男人懒洋洋背靠椅背望天的模样, 都会会心地说一句“多好的一对父子啊”

“英雄。”阿喀琉斯说,“我想想,真是难回答的问题,阿治你越来越难对付了。”

“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当然咯,你肯定知道那句话吧,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阿喀琉斯其人,若不涉及正事,便懒散得像条终日昏昏欲睡的秋田犬,从他的语调中便可感觉到渴睡的, “我心中的英雄跟其他人心中的英雄不一样。”

“还有,在外面别叫我阿喀琉斯,叫我宏义。”

“阿宏。”

“是宏义,算了,阿治你就不能好好叫我名字吗”他的脖子卡死在椅背上,头微微向后仰,“算了,英雄啊对我来说英雄就是能战胜黑暗的人。”他对孩子总是无奈的。

“黑暗”阿治问,“什么叫做黑暗”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算了,小孩子都喜欢问问题,就算是再聪明的人都不能免俗,”宏义说,“就是内心的黑暗啊,社会的黑暗啊,比如说你忽然想要掀起对面女孩子的裙子就是黑暗,社会上有道貌岸然的官员猥亵女学生就是黑暗,敌人把房屋震塌了也是黑暗,零零总总太多了,得你自己去体会。”

“哎”

[阿宏也成为狡猾的大人了啊,“得你自己去体会”“得你长大了才知道”“你还小”,都是大人的万金油回答啊。]

“怎么”宏义问,“又有什么感触。”

“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阿治说,“大概是一年前吧,好像也有人回答过我英雄是什么的问题,答案嘛,跟阿宏你的很像,却又不是很像。”

“他跟我说,英雄就是铲除邪恶的人。”

“哦,跟你说话的人现在”

“死了。”阿治的口吻与其说是不知事的孩童,倒不如带着百无聊赖的薄凉,“不仅身体死了,精神也死了。”最后一丝孩童特有的撒娇后的柔软消失殆尽,“中了七颗子弹,头、左足、左手、右肩膀,胸膛三枪,当中一枪穿胸而过,死得很惨,也很痛苦。”

“我猜也是。”阿宏说,“就说吧,这问题没有唯一答案,你自己琢磨琢磨就好了。”不低头,他就能猜到太宰的眼神,必定是空落落的,像是广袤无垠宇宙中的黑洞,充满了吸引力,看一眼就心悸。

“琢磨不出来怎么办”偏偏他还要追问。

“琢磨不出来的话”阿宏说,“你就去当个英雄好了。”

“自己当英雄的话,一定能找到答案。”

[我做梦了]

太宰睁开眼睛,灰蒙蒙的天花板压在头顶,隔光指数100的窗帘将房间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所在的公寓不大,只有20平方米左右,是东京典型的出租屋,这屋子是小庄编辑帮他找的。

房间里家具很少,一张床,一座冰箱,木质地板上零散地躺着几本书漫画、普希金的诗歌、国内的文学杂志

[真的不多买几样家具吗,太宰老师]小庄头一次到太宰位于东京的公寓时,也被其极简的装修震撼到了,这种震撼不同于他在静冈的房屋,精美、却没有生气、单调的白色与黑色乍眼得过分。

[太空了。]他想。

[太空了,太宰老师的房屋,就像是摒弃了一切自我爱好,仅仅留下供最低生活水准的家具器物一样。]

小庄编辑心中升起隐秘的担忧。

[文学家的心理状态,经常会有问题对吧,特别是太宰老师,写得文字深邃是深邃,却抑郁过头了,考虑到他的年龄与生活状态,果然还是约见心理医生聊一聊比较好吧,可恶,身为编辑我竟然没有关心老师的身心健康,实在是太失职了。]

至于当时的太宰,仅仅是坐在床沿边上,胳膊肘支撑在大腿上,津津有味地看小庄编辑。

[哎呀,原来人的表情可以丰富成这样吗单看表情就能在脑内模拟出一出戏剧,能用表情将内心的想法演绎得淋漓尽致,也算是很不得了的能力。]

时间回到现在,太宰从床上站起身,他光着脚走到落地窗前,窗帘挂钩在拉扯下向两侧挪移,阳光霸道地探进屋子,将昏暗的室内劈成两半。

[我忽然想起,似乎有一人,大概是叫弗洛伊德吧,总爱把人的梦境与潜意识里的情感联系在一起,一段时间内,班上的同学都津津乐道地谈论自己的梦境。多么羞耻的一件事啊,潜意识中的情感,难不成都是些不应该被宣之于口的隐秘事吧,将其像展开书页一般摊在众人的面前,真羞耻啊、真羞耻啊]

[但我,偶尔也会想,如果他们知道,我很少,或者根本不会做梦,究竟会以怎样的态度看我,是口中假惺惺地安慰,心中却不屑地念叨“真是怪物”,还是流露出廉价的浅薄的同情,“你实在是经历得太少了”。]

[经历得多就会做梦吗回顾往昔我的人生中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会为人称道的事,我想那才是不会做梦的原因吧。]

[人间事假面的自白

静冈有两座墓园,东边一座,西边一座。

坐上前往静冈的jr专线,经过13站下车,徒步行走十多分钟,小公园似的幽静墓地静静展现在面前,看守墓园的老人戴顶草帽,手穿布料粗硬的手套,听身后传来沙沙声,他便挺直了佝偻的背,面孔飞上一抹善意的笑容。

“早上好。”他温声招呼,仿佛没有看见太宰异常的穿着打扮。

“早上好。”

“是来看重要的人吗”

“如果要说的话。”右手搂着的百合花束向上推了推,妙曼的白色花瓣与白西服相得益彰,一头蓬松的,极少打理的黑发被从中间分开,右侧发丝别在脑后,调皮不在,典雅有余。

倘若此时太宰出现在隆重的婚礼现场,以男主角的身份出现在教堂中,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我来看我的妻子。”他是这么说的。

“您太太,一定很漂亮。”老人说。

太宰的眼睛笑完了,他声音飘渺,像是给睡前的孩子念甜美的童话“是的,她值得整个世界的爱。”

焉岛爱的墓碑在园深处。墓园被分为两部分,前区位于墓园中部,不仅有翠竹,碑前还有闪烁着粼粼波光的荷塘,虫鱼鸟兽热爱这片地方,野花也在纵横交错的道路旁绽放。焉岛爱死后与花草无缘,却得到了一块僻静的居所,不知是松柏还是其他树木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偏园的土地上,这里的墓碑不多,不过四五块,大部分的位置都空落落的,连块石板也无。

[爱酱的话,肯定会喜欢这里。]

[她本来就是喜爱独居的优秀女性,除非是与自己所爱的人居住在一起,否则断不愿意与其他人共处一室,这么看来的话,僻静的,连邻居都只有几人的居所,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拐过树林,疏朗的天光穿过枝桠上层层叠叠的树叶,两三点光斑落在石碑的右上角,更在年轻男性的头发丝间跳跃。焉岛爱的墓碑前放了枚脆弱却摧残的水晶玻璃瓶,瓶中塞满了鲜红的永生花。

明田优二招呼“你来了,现任”

太宰说“来了哦,可悲的前任。”

明田优二的脸瞬间垮下来,什么雅痞的浪荡帅哥的尊严全被代谢掉了,他不满地皱鼻子嘀嘀咕咕“你这小鬼,还是这么不可爱啊。”他也不知是对墓碑絮絮叨叨地说话,还是在跟太宰喋喋不休,“像我这样的好男人世上真不多见,明明是前女友了却还念念不忘,每年都来看她,说起来我干什么要跟你攀比,明明连站上舞台的资格都没有,可恶”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明田先生喜欢一成不变的事物吧。”太宰突兀地开口了,他的瞳孔容纳得下一整片晴朗的天空,在属于他的晴天里,没有云彩,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湛蓝天空,“喜欢一成不变的人,一成不变的标本,一成不变的话,宣誓自己拥有一成不变的永恒的爱。”

说着说着,他的语调没变,内容中粘糊糊的恶意却通过嘴角讥诮的嘲讽,赤、裸地展开在明田优二面前“但是明田君,只有死人才会一成不变哦,爱酱却是已经回归了静谧的死亡,但在最后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你认识的敏感而充满悲伤的女士,而是得到了圆满的幸福。”

“爱酱她已经不是朝仓爱,而是焉岛爱了,她才不喜欢种植在花园中,永远维持着盛放时期模样的花卉,随着四季变换自然凋零的白百合才是她所喜爱的。”

他弯腰放下怀中百合“对你来说,承认改变,承认失败,就这么难吗,明田先生”

明田优二不嘀咕了,他戴上了面具,对他而言,最常用的面具是彬彬有礼的虚伪笑脸“很难啊,人怎么能承认自己的失败”

他说“你的嘴还是这么不让人喜欢,太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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