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水流浮力的支持,两人双足落地,陌少又是几步踉跄,扶住了石壁,又打开了一扇密闭石门。
冷冽的寒气带着浓烈的铁腥气味迎面袭来。
深衣只觉得眼前火星一现,明亮灯光飞速蔓延开去,一个开阔而巨大的石室顿时呈现在眼前,衬得她如同蚂蚁一般渺小。
忍刀!
堆成小山一样的高的忍刀!
深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刹海的传说,竟然是真的。六千多把忍刀,果然还埋藏于地下!
只是可能谁也没有想到,逆相韩奉当年挖掘地下武库以贮藏兵器,竟是挖到韩府外面去了。所以即使掘开了一刹海,仍然没有寻到那六千忍刀。
数十年不见天日,地下蒙尘,这些忍刀竟还都刃亮锋明,在跳荡闪烁的灯火之下,寒光凛凛、杀气逼人。
不光有刀,还有许多水晶匣子一样的庞大物事,却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深衣心头一片空白。
方才发生的事情,以及此时眼前所见到的一切,令她应接不暇。
陌少。
深衣猛然回头,只见陌少落在后面,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忽的如玉山倾颓,跌到在满地的泥泞里,溅起一片泥水。清清楚楚地看得见耳后那一个朱红篆体“春”字,鲜血一般淋漓刺目。
她茫茫然走过去,只觉得有一片雾蔽障了自己的内心。
陌少吃力挣扎着撑起身子,深衣抽出匕首,手臂颤抖着,压到了他的脖颈上。
深衣听到自己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着战,磨出生硬的字眼来——
“你——不是——莫陌——”
眼前这个人,是凤还楼九仙夫人的儿子。
楼主说,凤还楼对他有十二年的养育之恩。
他那一身的武功,只怕恰如张子山所说的,师从于扶桑黑忍者——倚天。
他不会用毛笔写字。
他不懂得弈棋。
绘画书法奏琴斗茶所有王孙公子都会的东西,他一样也不会。
他根本就不认识紫川郡主。
不是莫陌在失踪的五年,变成了一个凤还楼的杀手。
而是——眼前的这个人,一个天生的杀手,在莫陌失踪了五年之后,顶着他的名义,进入了靖国府。
陌少左手撑在淤泥里,脸色惨白,星星点点的泥水污渍。目色幽暗,沉了沉,忽然惨淡一笑:
“你说得对。我是陌上春。”
他的唇颤了颤,“陌上春和莫陌,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他清瘦如竹的身躯不住发抖,浑身的水流淌到地上,唇色抿作青白,俱是忍痛之态。
然而他说出这句话,却像是如释重负,眉宇缓缓疏朗开来,像是有岁月慢慢在他脸上退却,不见了既往的老气横秋,竟是一点点现出清秀稚色。
他这个样子,深衣见过两次。
一次是初次见面,他昏迷的时候。
第二次,是偷窥他沐浴,尚未被他发现的时候。
深衣紧紧咬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几乎是嘶吼出声:“莫陌呢!你把莫陌弄到哪里去了!”
“死了。”
深衣手上匕首压下去,红着眼睛道:“你杀了他”
一线鲜血从他脖颈上流下来。
陌上春眼眸乌黑如沉沉夜色,闪着微茫之光。
“你也要杀我么”
深衣嘶哑着声音道:“回答我!是不是你杀了莫陌!”
他竟是惨然又笑,浑不顾那匕首锋利无比,已印入喉上薄薄肌肤之中,竟点了点头,声如冻水涩然漫过冰渣:
“对,他是死在我手里。你杀了我,也好。也好。”
深衣闻言,心如刀绞。手上利刃战栗着沉下去,可是看着他那双眼睛,却只觉得手上沉重得再也下不去一寸!
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深衣悲伤地大叫一声,使尽浑身的力气将匕首掷到了石壁上,齐柄没入。
她混乱地站起身来,提起湿漉漉的裙子,顾不得地上满是水坑和污泥,跌跌撞撞地向石室中跑去,仿佛要远远逃离。
她希望这是一场梦。
可这分明就不是梦。
这石室中,有陌少——不,应该是陌上春停留过的痕迹。墙上刀痕,地上凌乱的木块,切口整齐利落,显然是他曾在此处习练刀法。
石床、柴火、灯烛、烧水铜壶……一应俱全。还有他的一套干净衣服。
深衣将这偌大石室走遍,心中渐渐镇定了些,才觉得湿透了的衣衫和泥裹在身上,在这森凉地下一阵一阵地难受发冷。
她点起了一盆火。借着跃动火苗,她看见陌上春已经移动到了一个干燥的墙角,蜷倒在地,似是昏迷了过去。
心中猝疼。像是被人狠狠地剜下了一块肉,痛得她浑身抽搐。
已是深秋。
一刹海的湖水有多冷,她方才从中潜过,再清楚不过。
他的双腿本就没好。方才拼死相搏,全凭他一口气支撑。杀了孟章,他已经再也支撑不住。
又带着她这么久深潜过来。
方才他受了多少伤,她也不知道。
寒水相激,他如何还受得了。
深衣闭了闭眼,狠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了火盆边。
这般抱他,也只是第二次。若他清醒着,定是宁可忍痛爬过来,也绝不肯让她抱着过来。
这人太孤傲。
深衣只觉得他似乎更轻了,眼中又无法抑止地溢出泪来。
她明明白白地看得见自己的心意——就算他是十恶不赦的杀手陌上春,就算他杀了莫陌,她还是无法对他下手。
她仍是……爱着他。
深衣亦明白,若真是他杀了莫陌,自己必然不能再同他一起。
可是,她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般痛苦。若是再不令他取暖,他只怕真的会死在这里。
她无法见着他死去。
石室中有一眼水泉。深衣用铜壶打了水在火上烧着,又脱尽了自己的湿衣,拧干了里面的棉布里衣将身上擦干了,拿着陌上春那套干净衣衫的外袍罩上。
她将陌上春浸满了鲜血和污泥的外衣一件件脱去,只余下下-身贴里。半抱着他的光-裸-身躯,只觉得肌肤冰凉得像石头一样。
深衣轻抽了口气,将铜壶中已经半开的热水倒入木盆里,用自己那件轻软里衣浸了热水,一点一点地给他擦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