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光之前说过,莫世靖初封靖国公,嫡子莫云荪必然会与莫陌起公子封号之争。萧家人已经雇请了江湖杀手,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抢先杀死莫陌,然后铲除那帮敢同凤还楼抢生意的杀手。
莫归尘已经完全不知所措,被他拉住手奔出了莫府大门。
大街上不知哪户王孙贵族的马车辚辚而过,他飞索割断辕绳,将马连通驾车人身边的马鞍一同牵引了过来,不管马夫的尖声惊叫,套马上鞍,把哥哥扶了上去。
一刀捅上马臀,那马狂嘶一声,放开四蹄怒奔而去。
他抹开双刀,利落结果了循着烟火追来的数名杀手,足下生风追向哥哥的方向。
夜色迷茫。
莫归尘道:“我不想做什么公子。我只想一心一意地下棋。我早知道夫人不喜欢我,却没想到……她要置我于死地。”
莫归尘道:“……我很想念一个小姑娘,她让我长大后,娶她做妻子。莫府中既然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或许我只能去找她。可她的封邑,在西蜀紫川。”
莫归尘道:“谢谢你救我……可你这么小,为什么武功这么好……你是娘亲派来,保护我的么”
他心中觉得很悲伤。
他,不是娘亲派来保护哥哥的,而是来杀哥哥的。
只是他现在决定要保护哥哥了。
他握了握哥哥的手。他想陪他去西蜀紫川去。
他很快便知道了自己这个想法有多幼稚——
京郊之外的大道之上,他看到了凌光。
凌光折断了一根野玫瑰的花枝。
叶声疾簌,绿光如电。那马哀声嘶鸣,四腿齐断,轰然跌倒。
他抓着哥哥的腰带,避过马身的重压,也扑倒在地。他爬起来时,那满是利刺的花枝挟风尖啸而至,仅仅一下,便将他抽倒在地。
“拿起你的刀,杀了他。”
凌光用的是汉话,显然是为了让莫归尘听见。
背上的衣衫已经被抽碎了,火辣辣地疼。
他半爬起身来,倔强地摇头。
唰的又是一鞭。强悍的劲道再度将他摧扑在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月色下,那花枝上尽是赤色血肉。
莫归尘从惊愕中回神,慌乱地挡在他身前,大声对凌光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这样欺侮一个小孩子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凌光丝毫不理睬莫归尘,狞笑了走了过来,见他右手撑地又要爬起来,一抬皂靴踩上了他的手背。
他飞快抽手,却还是有半爿手掌被凌光压住。
凌光阴森森地笑着:“才不到一天,心就向着哥哥了还真是兄弟连心啊。这样吧,若你杀了哥哥,就留你性命。若你不杀,那我只好杀你了。”
他绝望地摇头。
凌光足力微沉。
他倏然瞪大了眼睛,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凌光欣赏着他的表情,足下再度用力。
他喉中挤出一声野兽垂死挣扎之前的嘶哑咆哮,似泣似怒,刺破了这似乎宁谧的月夜。
凌光那一脚,绵里藏针,虽未踩破他的皮肤,他却能感知那半边手骨,已经碎成了齑粉。
他疼得叫不出声来,单薄身躯抖成一团,浑身虚软得半点劲力也使不出来。
“拿刀!”
他抖抖索索地,用左手拿起了地上长刀。
这刀,真是个好东西。
不用掉头。
他正要收回手时,却只见哥哥——
哥哥自他身前,扑上了前面的锐利刀锋。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尖从哥哥后心透了出来。冰冷的月光落在上面,似雪。
殷红而炽热的鲜血顺着长刀流到了他的手上。
他想叫,却喉中哽塞得满满。胸口亦是梗得窒闷,就像要被溺死了一般。
泪水轰然倾泻。
他却看见哥哥笑了。
一如初初见到他时,那般的清澈明亮。
哥哥的手颤抖着抬起来,握住了他执刀的左手。
他只觉得手心一凉,被塞进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活……下去……”哥哥微弱地说出这三个字,后面的话,便没有了声音。自他的口型,他知道哥哥说的是:
“去找娘亲……”
他已经满面是泪,泪水仍然汹涌如潮,却半点声音哭不出来。
“好!好一个兄弟情深!”凌光击掌而笑,“拔出你的刀来!”
他却是哭倒在了哥哥开始僵硬发凉的身体上。
“没用的东西!做个杀手倘似你这般放不下感情,早就丢了性命!”
凌光咒骂着,见他仍是痛哭不止,忽的目露凶光,挥刀割下莫归尘臂上一块血肉,掐着他的腮强塞了进去!
“吃!吃下去!不过一个死人!一滩血肉!有何值得留恋!”
他惊恐无比,那血肉却被凌光强压下了他的喉咙。捏了他的脖子,不许他呕出来。
凌光疯狂地大笑着:“杀了哥哥,吃了哥哥的肉,从此以后,还会有什么邪恶的事情你做不出来!乖乖做一个杀手罢!”
凌光一松手,他立即激烈地呕吐,仿佛要把心肝都吐出来。
一道凄厉至极的声音传入耳中——
“归尘!我的归尘孩儿!”
一道白影如鬼魅般从树林中穿出,飞扑过来,抱住了地上的莫归尘。
是娘亲。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娘亲双手颤抖着抱起了哥哥,泪落如雨。
“娘来晚了……来晚了……归尘、归尘……都是娘的错!都是娘的错!”
她悲声如夜中幽魂,忽然侧头盯上他,目中怨毒似厉鬼,“你杀了他!”
凌光狂笑起来:“好精彩的一出兄弟相残!可惜啊可惜,望月陌,你错过了!”
九仙夫人袖中白光一现,一柄寒光冷冽的利剑闪电般刺向他心口!
他心中哀绝痛绝,已经木然。面对着母亲这一剑追命,竟不知闪避。
凌光手疾眼快,一把拽开他。然而九仙夫人这一剑何其狠辣,仍是深深穿透了他的肩胛。
猛一拔剑,他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肩头血流如注,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
凌光怒道:“望月陌,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一个杀手,岂容得你说杀就杀!如今你这一剑与他断绝母子情义,这小子以后就归我了!”
他眸中戾光一闪,忽的狡诈笑道:“你对大儿子这般心疼,却对小儿子这般残酷无情……莫不是因为……你心中,仍是喜欢着莫世靖!”
九仙夫人那凄艳至极的容颜忽然失了血色,缓缓放下莫归尘,道:“你想如何”
凌光面上有狎昵之色,“你说呢”
九仙夫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凌光。
凌光毫不客气地一手抓住她的双腕反扣在她背后,以防她出手伤人,另一只手,径直从她衣下滑了进去。低下头咬上了她的唇。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幕,几乎是目眦欲裂。他想拿刀,然而周身的重伤,让他无法移动半寸。
凌光很快软倒在了地上,却似是熟睡的样子,嘴角挂着笑意,脸上俱是猥-亵神色。
九仙夫人冷冷一笑,向他投来恶毒的一眼,俯身抱起莫归尘的尸身,衣袂飘渺如仙,展眼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他无声低泣,最后变成低哑的嘶吼。
他无比地痛恨自己。
是他害了哥哥,害了这样一个人世间唯一对他好的人,害了那样一个干干净净清清透透的人。
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
曾经滑入自己肚腹的那块血肉,将成为他这一生无法洗去的罪孽。
他看着自己身上已经无一处没有浸染鲜血的衣服,这是哥哥的梨花白衣。
他果然配不上这样干净纯洁的颜色。
再干净的东西,到了他这里,都会被染上鲜血。
他逃不出他杀手的宿命。
哥哥终于还是要变成他背上第一片朱雀尾羽,永远,沉甸甸地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哑哑地吼叫哭泣,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左手手指无力地挖着地面的泥土,挖出了一个深深的坑。
他用血肉模糊的指尖,从怀中摸出一只竹蜻蜓。
这是他之前悄悄藏下的。
青绿的翠竹颜色,已经满是凝固的暗红涸渍。
那两片薄薄的翅膀,也已经折断了。
就像他,折去了手,肮脏了心,永远不可能再在那样缤纷的晚霞之下飞翔。
细雨中落满梨花的白衣,彤霞之下漫天飞舞的竹蜻蜓——
都不过是他一瞬即逝的梦境罢了。
他把竹蜻蜓埋进了那个小坑里面,填满了泥土。
他葬下了哥哥。
也葬下了自己一生之中,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