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凉儿, 你是谁”
秦无川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在这寂静的黑石塔中却像是立体声一般, 久久地环绕。
乍然听到这么个声音,堪堪有些心猿意马的林啾被吓了好大一跳,心脏在胸腔中“怦怦”地乱蹦, 羞得双颊发烫,推开魏凉, 藏到了他的身后。
他的身材结实瘦削, 个头高挑, 正好可以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最先涌上心头的羞意退去后, 她的心脏又“咯噔”一沉秦无川这话, 什么意思
魏凉轻轻笑了两声, 道“老剑君何出此言。”
秦无川叹息“凉儿是我一手带大、手把手教导出来的, 我对他,比对自己的后人还要了解。看到你的第一眼, 我心中便如明镜般清楚,知道你并非凉儿。”
魏凉似笑非笑“你就这般说出来, 是要逼我灭口么。”
“你不会。”秦无川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你能够放下对魔类的成见,找到了解决魔翳的办法, 定是大仁爱大智慧之人。到如今, 我才真正理解了家父。原来所谓的魔,只是生了病而已。哪有将病患赶尽杀绝的道理千万年来,我们, 都走错了路啊”
他叹了口气,又道“家父一生都在寻找渡魔的办法,我不认同他的做法,更怨恨他不顾我和我娘。我娘死了好几年之后,他才记起这个人,回来看了一眼。我一怒之下,与他断绝关系,还故意将名字改成秦无川。秦是我娘的姓,无川就不用说了。”
他自顾说下去“后来家父殒落,我又痛快又悲哀,始终无法释怀。他想渡魔,我偏要将魔斩尽杀绝我拼命修行到巅峰,又将自己的理念灌输给座下所有的弟子。我本以为这一生可以摆脱他的阴影,成为令世人真正景仰之人,谁知却遇到了一个魔族女子。”
“此女令我着迷,我一时糊涂,竟与她共渡巫山,沾染了魔翳。我原以为凭借自己的意志,定能战胜这区区魔翳,却不料那魔毒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凉儿不忍杀我,将我封印在九阳塔,对外,则称我已经离世。”
“这一夕的风流,令我的夫人失望至极,跟随王传恩而去。老荒家的血脉,就这么断于我手家父定是恨不得没有生过我这个不孝之子”
魏凉唇角微挑,语气凉凉“倒也未必。他可是为子子孙孙讨到了最好的庇护。”
阴恻恻的,颇有怨念的样子。
秦无川满面不解,魏凉却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
听到这里,林啾也算是明白了。秦无川口中的“家父”就是荒川。荒川一生行走四方,只顾兼济天下,却忽略了自己的妻儿,导致儿子种下难解的心结,与他彻底决裂。
大概是遗传得好,秦无川也天赋颇高,修成一代剑君,创下了万剑归宗,还教出了魏凉这么个好徒弟。
等等如此说来,此魏凉非彼魏凉,是不是已经实锤了
秦无川慢悠悠地站起来,端端正正一揖到底“敢问,您究竟是何人我徒凉儿,如今可还在世上”
林啾的双手不自觉地攥住了魏凉的衣裳。他这件褐色袍子的后背上,曾被魔翳巨浪撕出一道大口子,林啾随手一攥,攥住了破布的边缘。
魏凉察觉到她的紧张,反手捉住了她的小手,将她轻轻往前一带只听“刺啦”一声裂帛之声,魏凉身上的袍子几乎被扯成了两片。
魏凉“”
林啾“”
秦无川“”
原本略有些沉重的气氛顿时就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魏凉难得地有些气息不稳“闭眼”
秦无川和林啾都老老实实背转了身。
“啪”,坏掉的衣裳被他掷在地上。
“呼”,利落的披衣声。
林啾回转身,见魏凉已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
这个颜色更衬得他像是霜雪之中的同色冰莲,眉梢眼角都丝丝地往外冒着精致的寒气。
“我曾是魔主。”他无限淡定地说。
秦无川转身转到一半,脚下一崴,差点跌坐下去。
只见魏凉挑起唇角,露出个亦正亦邪的笑“怎么,老剑君方才不是还说,魔只是病了,并非十恶不赦。”
秦无川“”这叫人怎么接
转瞬,这个老人微微睁大了眼睛,喃喃道“方才你说,我无法压制魔翳是因为我太弱莫非,你”
魏凉面无表情“那种东西,有甚么要紧。”
林啾一路已见识了他封印魔翳的手段,听他这么说,倒也不觉稀奇。
是他的话,的确是可以将魔翳封印得抬不了头。
只是
他是魔主
她怎么打心眼里不相信呢
而且,魔主不是为了王卫之他娘发动了仙魔大战吗
是祭渊说谎,还是魏凉说谎
若是魏凉说谎,那他说的谎,究竟是“他是魔主”这件事,还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动过心”这件事抑或是另有隐情
“那,凉儿呢”秦无川问道。
魏凉淡淡一笑,道“你且安心在塔中住着反正已住了数千年,不差多几日。你的徒儿,自会还你。”
林啾脑袋一抽,下意识地问道“那我的夫君呢”
魏凉眼眶微微张大,脸上淡定依旧,眉尾却翘起了少许“自然是你的。”
他招招手,只见斗龙畏畏缩缩走过来,伏下身。
他揽住林啾,跃上斗龙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它的大脑袋。
斗龙便撒开四条短胖的腿,顺着黑石旋阶飞奔下去。
林啾忍不住又问了他一句“你真的是魔主”
魏凉满脸淡然,若有所思地瞄了她的脑袋一眼,悠然回道“是,也不是。”
很好,这就是“薛定谔的魔主”。
林啾觉得自己遭报应了。
二人一斗龙离开了九阳塔。
林啾发现,这座黑塔虽然依旧纯黑无光、沉沉地压着大地,但那股氤氲在四周,压抑沉闷的不祥之气却已经消失了。
“师尊”刚出塔,便听到塔阶下传来顾飞的声音。
顾飞已在九阳塔外等待了许久,见魏凉出来,急急上前施了个礼,禀道“有三件事要禀告师尊。第一件,王氏对郑子玉林冬等人的死表示遗憾,愿出钱出力厚葬那几人,至于凶手王传恩,他们只称联络不上,没有办法。第二件,王卫之送来一封密函,说要师尊亲启。第三件,这几日接连有数座城池被魔族攻下,魔族在屠城,极其惨烈,且中原腹地也屡屡传来信报,说有元婴修士离奇失踪”
他将手中一封密信捧给魏凉。
“王卫之的信。”魏凉随手递给林啾,“你看看他说了什么。”
顾飞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本该被镇在九阳塔中的林秋,居然好端端地站在师尊身旁,二人像金童玉女一般,般配极了。
床头打架床尾合啊这就有点尴尬了。
这几日,许多弟子都在背后幸灾乐祸地嚼舌根议论这件事儿,上面几个管事的纷身乏术,便没有理会。
这要让师尊听见不得了不得了。
顾飞抹了抹额头虚汗,急急告辞,火烧火燎地往前头奔去了。
林啾拆开王卫之传来的信,将信笺取出来。
竟是厚厚一大沓
林啾“”
摊开一看,那字迹就像是扔了一只大虫子在纸上爬出来的。歪斜、难看,偏生还龙飞凤舞,潦草得紧。
林啾“”王卫之这手字有点颠覆认知。
看了半天,她愣愣地抬起头看向魏凉“看不懂。”
魏凉接过她手中的信笺,随口说道“回头你替我研墨,我好给他回复。”
林啾觉得好像哪里有点怪怪的。
修真的世界,也要用笔墨来传信的吗
魏凉一手拿着那沓纸笺“唰唰”地翻动,另一手牵着她,带她往主峰走去。
“王卫之与秦云奚、柳清音在一起。”魏凉语气平淡,“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名叫卓晋的教书先生。”
林啾“”
魏凉道“秦云奚对此人动了杀意,不过有王卫之护着,应无大碍。”
林啾“王卫之和柳清音又走到一块了卓晋又是谁”
居然出现了书中没有的人物
魏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凉凉地说道“王卫之和谁在一起,与你无关。至于卓晋看你喜不喜欢吧。”
林啾“”这副介绍相亲对象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等等,”林啾真情实感地震惊了,“秦云奚居然还敢回来”
魏凉轻声冷笑“是柳清音要回来。王卫之聪明,便顺着她的意,说要护送卓晋和她一起回来。秦云奚拗不过他二人,有王卫之从中作梗,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力拖延,不过再怎么拖延,也差不多快到了。”
说话时,二人已回到了他们的新房中。
魏凉从乾坤袋里取出笔墨纸砚,林啾坐在木桌前,慢悠悠地替他研墨。
还真有那么点岁月静好的滋味。
魏凉右手悬笔,左手轻挽广袖,落墨,舞字,一气呵成。
林啾探头去看,不禁低低地惊呼出声。
这一手字,当真是太漂亮了。
人说字若其人,他的字,竟是比人还要漂亮。既清隽飘逸,又古朴大气,平平无奇的墨黑色,竟生生被这字衬出了暗火鎏金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