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里易过, 眨眼就是七月了。
于成钧照旧每日进宫办理公务, 一日也不肯懈怠, 偶然休沐,便同妻儿在府中赏花饮酒,共享天伦。
陈婉兮如今手下掌管着三间店铺,一间编织作坊,更有一处山林场子, 余下还有府中那些琐碎家务。
好在,她如今手下有不少能干的管事, 天香阁早成气候自不必说, 霓裳坊亦有精明强干的掌柜同伙计, 而编织作坊, 她竟是交给了琴娘前去打理。
琴娘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深宅大院的规矩, 但她在军中待过几年, 于如何管人颇有一套心得见地。她又是草莽出身, 同这些平民百姓倒更为融洽, 又有本事在身,人也都服她。去了这作坊,三下五除二,倒把人管的服服帖帖。
陈婉兮手下的作坊铺子, 并不拘泥于世面上常见的师傅学徒道理,进来做工的一律平等看待。凡勤谨向上、聪慧能干的,每月结算工钱, 必额外有赏。如当真能干,又十分忠心为上,便能涨月俸。如若干的年份久了,手艺精熟,为人品性良好,便能做师父,收管四个小徒。
除此外,陈婉兮这铺子里,每逢年节还发放节礼,自掌柜以下,一人一个猪肘子,一包精白米,一袋白面,一匹细棉布。
这在京城地面上可谓绝无仅有,如今世道不好,进京来谋前程求活路的人极多,四处皆是廉价的劳力。雇人的铺子,不过给碗饭吃就罢了,哪里还有什么月俸、节礼这些说法这消息传开,人人艳羡,各处托人说情想要挤进王府的店铺,而在铺中做工的,则各自庆幸早早进来,并倍加珍惜这份活计,人人争先,绝不肯懈怠。
却也有人例外,便是那个之前在王府滋事,被陈婉兮逐出府邸的柳莺。
这柳莺到了天香阁,却没一天的好日子可过。
天香阁从上到下,并无一人知晓她的底细,但那管事却是被上面点拨过的,作坊之中一应精细活计,决不许这婢子沾手。每日里,只许她做些挑水烧火之类的粗重差事。至于那炮制脂粉乃至于存放花材用料的库房,更是不许她进去。
只此倒也罢了,柳莺却别的雇工不同,并无什么月俸节礼,除了一日三顿饭,什么也无。
她是王府死卖的奴才,王府不说放人,哪里也不能去,只能这般一日日苦熬着。
柳莺自幼便进了弋阳侯府当差,虽是个二等丫鬟,可哪里做过那些粗重的活计。至后,到了陈婉兮身侧做了大丫鬟,更是养尊处优。
如此硬挨了几个月,她越发承受不住。
这日午后,才吃了两口午饭,柳莺只觉疲乏不堪,便到住处歇息。
才躺下,主事的姑姑便进来,大声道“柳莺,灶下的火不大好了,你快看着去。那边花房里,正煎着琥珀油呢那琥珀油,可是鹅脂香里要紧的材料。这若是误了进贡,你可小心你的命”斥责了一番,又出去了。
柳莺卧在通铺上,身下是极粗糙的被褥,将自己的脸颊磨的微微有些疼,同王府之中的锦缎绣褥可谓有天壤之别。
她一动不动,眼神直直的望着前方的墙壁。壁板有些脏污,沾着些许油渍。
良久,她霍然坐起,狠狠将枕头拽起掷在地下,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别说每日里饭菜粗涩难以下咽,这粗糙的被褥,她也从未睡过。更不要说这进来冲着她吆五喝六的主事了,什么阿物,以往都是看她脸色谄媚奉承的,自己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她柳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哭了一阵,她抬手想擦脸,却觉自己的手也似有粗糙之感,磨的脸上肌肤生疼。
柳莺举起自己的手,只见那双手已是茧子满布,骨节突出,粗糙如树皮。
这是一双做惯了粗活的手,下等人的手
这样的手,怎能长在她身上
柳莺面色苍白,死死的咬住嘴唇,泪扑簌簌的下落。
半晌,她哀嚎了一声,连滚带爬扑到床角,那里安放着一口匣子,是她日常收容自己用具的。
柳莺自里面摸出一面镜子,对着光一照,仔细看了又看。
只见镜中人面,肤色暗沉,如蜡渣也似的黄,双目无神,发如枯草,她尚且不到二十,却已如一腐朽老妇
柳莺呜咽着,将镜子砸在铺上,不住抹泪。
她哭了一阵,眼中却透出了一抹狠厉。
不成,她不能就这样葬在这里她合该是享受荣华富贵的命,不该始终屈居于人下。
柳莺沉默了片刻,心中思忖了些时候,便找了些体己,出得门外。
径自来到后门上,拉住一个寻常买菜的杂役,言道“这位哥哥,我有件事托付你。烦你到臭鱼巷子里一家王记杂铺,寻一个叫丁小四的伙计,让他来见我一面。只说,柳莺有要事。”
那人原不想担这麻烦,柳莺是个机灵的性子,忙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雕了梅花的银簪子,递了过去。
这物件儿,还是她从王府里私自带出来的。
那时候,王妃下令查的仔细,她平日里收着的许多财物,都被抄没了,唯独身上不打眼的几件,带了出来。
那人收了财物,又是没甚要紧的事,便答应了。
柳莺看他出门,自去花房烧火。
当日傍晚时候,丁小四果然前来。
柳莺讪讪的上前,低低道了一声“表哥。”
丁小四扫了她一眼,待理不理的,半晌才问“你有什么事忙忙叫我出来,家里爹娘都病着,离不得人。”
这丁小四之前曾想过她的账,然而柳莺眼高于顶,一心望着攀高枝,怎会将一个在杂货铺当伙计的表哥放在眼里,恶言恶语的讪了他好一顿。
丁小四见此事无望,又被她伤着了,便死了这心。他在王记杂货里干的不错,被掌柜的赏识,遂将女儿许了他。
如今再见,自是尴尬一场。
柳莺嗫嚅道“表哥,之前都是我不好,得罪了表哥。”
她自谓这一番乖巧,或许能讨来些许怜惜,却忘了自己早非当日的美人模样了,再做此等姿态,真是丑怪非常。
丁小四将手一挥“别,你有话但讲。无事,我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