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 床头笼罩着片阴影。
阮苏以为是窗帘没打开, 揉着眼睛要喊小曼, 定睛一看那阴影赫然就是小曼。
她拍拍胸口坐起来, “你大早上的站在这里做什么声音也不出, 要吓人啊”
小曼的表情十分难看,“我也不想,要怪就怪你的好妹妹, 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去侧门等她, 结果呢竟然哼,我都不想说了,你自己去看看吧”
好妹妹阮桃她怎么了
阮苏见她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 心中好奇,让她给自己拿衣服过来。
阮桃被小曼暂时安置在佣人楼的小餐厅里, 抱着行李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 动也不敢动。
阮苏走进去看清里面的情形后,却是愣了一愣。
阮桃不光自己来, 还把弟弟阮松也带来了
那半大小子正趴在桌那头, 跃跃欲试地想拿橱柜中的冰糖罐子呢。
难怪把小曼气成这个样子。
她心里也感到无语,而阮桃看见她后, 羞愧得简直抬不起头。
阮苏也不客气, 开门见山地说
“我以为你是个胆小的, 不料竟是最大胆的。你把他带来,是想试试我这人有没有脾气么”
阮桃被她说得脸颊通红,包袱都快被手指甲抓破了, 却因为父母的叮嘱与委托,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大姐,爹娘说想让你念在旧情上留他下来,给他一口饭吃。今年地里收成不好,卖你从你身上得来的钱又被爹拿去给张财主,让他帮忙放印子钱,结果拿不回来了。如今家里天天喝米粥,松宝学也念不起,只能跟着你了。”
阮苏冷笑,“我早与阮家没干系了,之所以留你下来,是因为公馆确实缺丫头,你在这里有活干。可他呢好吃懒做娇兮兮,力气又小,能做什么每日跟那猪一样,蹲在圈里等潲水吃么”
她的话激起了阮松的怒意,舔了舔指尖粘着的冰糖粉末,跳下椅子走到她面前。
他十四岁,可个子已与阮苏相当了,无所畏惧地直视了这位大姐的眼睛,他口出狂言。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你之所以有钱,不过都是男人送的,要是换做成我,保管比你混得更好你才活该去吃潲水呢”
阮苏面露错愕,“听你这意思,你是不服气”
“我就是不服,除了不是女人当不了姨太太,我哪里比不过你”
“那好。”阮苏改了主意,点点头道“那你就留下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没本事,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她说完喊了声小曼,吩咐道“你现在就打电话给饭店,告诉彭富贵,今天给他送个小杂役去,待遇参照学徒工,包住不包吃。”
小曼点了头,马上行动起来,没多会儿就安排好一切,让司机送阮松去了百德福。
送走了弟弟,还有妹妹。
她转过头板着脸看向阮桃,“你没有禀报任何人就带外人进公馆,按照这里的规矩是要罚月钱的。但你刚来做事,无月钱可罚,不吃点教训又不会长记性,就罚你今日天黑前不许吃饭。”
阮桃自知行为过分,不敢反驳,抱着包袱点头。
阮苏冷冷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往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听见一声“谢谢大姐”。
她没回头,自顾自上了楼,阮桃则由老妈子带领着,开始有样学样的做起事来。
中午午饭时,阮苏没看见她的身影,也没问,吃完就天气凉爽,就拉着小曼在花园草地上打起网球来。
她穿了一件月牙白的短衫当运动衣,衣型宽松,活动起来十分方便。
小曼声称自己从未尝试过这种西洋运动,却从动作当中透出熟稔来,一开局就赢了她好几个球。
阮苏不服输,越败越勇,转眼就累出了一身汗。
二人停下休息,坐在树荫底下的白色花园椅上,喝佣人端来的冰镇橘子汁。
小曼无论吃东西还是做事,都带着股过完今天没明天的劲儿,一口气便喝完半杯,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来。
阮苏则含着杯壁不说话,眼睛望着花园另一头。那里有两个人影在晾晒冬日的厚衣物,其中矮小的那个正是阮桃。
大姐吃饱喝足玩游戏,小妹却饿着肚子干活。
她做得过分么自然是过分的。可是错了么她想到那吸血鬼似的父母,心中并不觉得后悔。
小曼又是一口,喝完整杯汽水,无聊起来,想到了百德福的新杂役。
“你真舍得他去干活吗才十四岁,童工啊。”
阮苏道“别人当童工当得的,他就当不得再说了,彭富贵有分寸的。”
小曼点点头,忽然有佣人从客厅跑出来,招手示意有电话。
阮苏进去接听,是百德福里打来的。
“老板不好了,你弟弟用算盘把账房的脑袋砸破了”
挂断电话,她扶额久久无言。
小曼没听到内容,好奇地问“出事了吗”
阮苏深吸一口气,吩咐“备车,去饭店。”
汽车才驶出公馆,外面的林荫小路上便走来个矮小的人影。阮苏认出那是阮松,让司机停了车。
阮松越走越近,面目变得清晰他打着赤膊,露出黑瘦的上身,衣服拿在手里,眼皮被算盘碎片割破了一道,鲜血一直流到下巴颏,已经凝固了。
他来到车窗外,愤怒地盯着里面。
“我不跟你的人一起做事,他们只会欺负我一会儿让我干这,一会儿让我干那,喝水都要挨骂。”
阮苏冷冷道“做事就是这样的,你难道指望别人也拿你当宝贝捧着”
“反正我不服气,是你故意的”
他的表情实在欠揍,阮苏都想下车抽他两巴掌了。
这时又有一辆汽车开来,停在他们旁边降下了窗户,露出沈素心单薄素丽的脸。
“为何停在这里出什么事了么”
阮苏本来不想由别人插手她的家事,但是张开嘴时脑中想起沈素心的“事业”,感觉是个好机会。
阮松如今这样,是因为还不够苦。他要是跟着沈素心见多了穷苦百姓,能变得懂事些,就算他还有点良心,她也愿意拉他一把。
要是他依旧像现在这样,那她再赶走他,也算是问心无愧了。
想到这里,她冲小曼使了个眼色让她留住阮松,自己坐进沈素心的车里,提出了请求。
二人关系还算可以,沈素心又是个心善的人,当场就答应。
阮苏不好意思让人家白帮忙,塞给她几张银票,当做施粥的赞助。
谈好一切,她回到自己车上,对阮松道
“你不愿跟我的人一起做事,我给你另外安排了一份工作。这次要是再干不好,马上给我滚蛋。”
阮松讨厌原本对他百依百顺的大姐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但心中因这番话生出了期待,因为城里实在好得很,再也不想回那满眼都是黄土地的乡下去,便答应下来。
阮苏不想让这惹祸精住进公馆,给了他一块大洋让他去找便宜旅店住,自行解决今日的吃喝,明早准时去城门口报道。
安排好他,她松了口气,也不去百德福了,直接打道回府。
翌日听说他与沈素心已经会面,开始工作,她便不再管他,带着小曼去了百德福。
段公馆佣人比主子多,时常无事可做。阮桃也跟着她们,再次来到这饭店。
到月中了,按照惯例得来次大盘点。阮苏拉脑袋包着纱布的账房去楼上包厢坐着,桌上摊着大而沉的账本。
小曼与阮桃站在一旁伺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彭富贵怕阮苏肚子饿,特地端了一盘炸酥肉上来。
肉片被蛋液包裹,炸得香脆金黄。上面撒有一层香料,香味很快飘满整个包厢。
阮苏才吃过早饭,没兴趣吃,任由它放在一旁。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阮桃在咽口水,知道她是馋了。
她昨天饿了一整天,今天早饭是一碗稀粥和两个馒头。
段公馆给佣人的待遇不差,食材随便他们自己弄来吃。但佣人们畏惧段福,明面上还是吃那些简单的,时常背地里开小灶,阮桃作为新人自然没份。
对完一页账,阮苏让账房休息休息,抬眼瞥向阮桃,故作随意地问
“想不想尝尝大厨的手艺”
阮桃老老实实地点头,又咽了口唾沫。
她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了点,阮桃心中一喜,不敢狼吞虎咽,拿了一片慢慢吃。
二人是只相差一岁的亲姐妹,原主没被卖时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
阮桃心中对她带着抹不掉的亲近,下意识站到她身旁,看见了她刚才写在账本上的字,面露惊奇。
“大姐你什么时候学会写字啦还写得这么好看,当初咱俩的名字都是松宝教咱写的呢。”
阮苏微微一笑,找了个敷衍的借口,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小声聊了起来。
小曼仍站在旁边,离得并不远,却仿佛与她们隔了一座山似的,嘴里还酸酸的,喉咙里藏着话说不出。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吃一个女人的醋。
阮苏本来是她一个人的,虽然有时晚上要借给二爷,但白天总归都是她的。
如今来了个阮桃,看似老实巴交,实则精得很。这不,第二天就缠上太太了。
想到往后自己极有可能成为被冷落的那位,她便没法安静地站着,看了会儿,她对阮桃发出刁难。
“你有没有脑子的站在账本旁边吃东西,弄脏了怎么办”
阮桃连忙吞下酥肉,在裤腿上蹭了蹭油,乖乖站回角落里。
小曼嫌弃地看着她,还想挑出些刺来。
阮苏将二人的表现尽收于眼底,等算完账没有急着回去,而是让账房和阮桃都出去,只留下了小曼。
“来,坐下陪我吃些点心。”
小曼开开心心地坐下了,心里是得意的看,太太果然还是更喜欢她。
阮苏亲手为她倒了杯茶,递给她时问
“你对阮桃怎么看”
她嬉皮笑脸地说“用眼睛看啊,那么黑,那么瘦,猴儿一样。”
“那你希望她留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