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度冰雪悄然而至, 月儿在四合院的回廊底下拨弄着炭火盆子,烧红了的木炭被炉钩子一挑, 随风飞出几道火星来。
烤得月儿一张小脸红彤彤的。
佣人刘妈从后厨赶来,见月儿轻咳着, 赶忙接过月儿手中的炉钩子。
“夫人, 菜和肉都准备好了,您随时吩咐, 就能端上桌了。”
分了家,自立了门户,月儿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当家主母,货真价实的大奶奶。再不是韩家的少奶奶了,当得起“夫人”的称号。
月儿身子后倾, 避免脸被烤得火辣辣的, 却伸出一双玉手在火炉前揉搓着“不急, 等少帅和大小姐回来, 再去叫老太太出来赏雪打火锅也不迟。”
厚重的门帘恰在此时掀开来, 宋小冬倚着门框露出了巴掌大的脸蛋出来“我瞧瞧, 谁管我叫老太太呢。人家二八芳龄刚过没几十年,就成老太太了”
月儿一面笑着腹诽她不正经, 嘴上告饶“好了, 我错了。刘妈,吩咐下去,打今儿起,全府上下都叫您大美人, 谁呀要是叫错了,我便罚他跪大街去,好不好”
二人说笑的功夫,便听见了大门外车门关上的声音。
月儿袅娜起身,目光向外望去,正遇见韩江雪大跨步的进来。
他仍旧是一身笔挺整洁的军装,即便是马靴与长裤的交接处,都看不到多余的褶皱。修长笔直的双腿衬着宽肩窄腰的坚硬流线,即便算得上“老夫老妻”了,月儿也喜欢在心底暗暗赞叹一番。
恰如初见,婚礼上走向她的那懵懂少年。
雪片于风中打着旋,轻柔落在韩江雪的肩头,奶白色的冰晶衬着绿色的军装,别有一番滋味,月儿不禁被吸引,走上前去,迎着韩江雪。
刘妈见月儿穿得少,刚打算拦一拦,奈何这夫人却似是翩飞得小燕,一点没有当家主母的架子,冲向了少帅的怀抱。
她没拦住,不过也不必太担心了。
因为对面的高大身躯早已满眼宠溺地张开了双臂,分毫不差地接住夫人的小小起跳,把她抱在了怀里,环在了他的斗篷中。
温暖的胸膛加上温暖的氅子,即便天寒地冻,也不会冷了吧。
月儿被抱起,身子抬高,正好能把小脸凑到韩江雪的脸颊旁边,仔仔细细地观察。
恰在此时,一枚雪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鸦羽一般浓密的长睫上,在暖黄的光晕下闪闪发光。
月儿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摸一摸。
韩江雪的身后突然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
“咳咳你们俩注意点,这院子里还有其他活人呢”
是韩梦娇。
她说到这也不觉得解气“我这可怜人吭哧吭哧跑去上海给你进货,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俩天天见面腻歪个什么劲儿”
月儿被说得小脸一红,呲溜一下从韩江雪的怀抱里跳了下来。
赶紧去拎韩梦娇手中的大箱子,赔罪道“别生气,我今儿不就知道你辛苦,特地在这打火锅犒劳你么。你看这天晚有雪,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的,惬意不惬意”
韩梦娇大喇喇一笑“赶紧上菜吧,就你一天活得跟个老学究似的,文绉绉的。景色万般好,不如菜好。”
月儿挥手吩咐刘妈叫后厨上菜吧。
几人围着火炉暖和着,月儿突然问起来“你这箱子怎么这般沉去一趟上海,买什么回来了”
“好嫂子,你看仔细,那是军用皮相,是我的么那是我哥的,我帮着拎进来。”
月儿转头嗔怪韩江雪“你让女孩子帮你拎箱子,真有你的。”
“他待女孩子一贯如此的,并没有对谁绅士过。直到遇见了你,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对,应该说是间歇性的绅士。他对你一人绅士,对旁人啊,还是冷冰冰的。”
月儿抿嘴一笑,眸光转向韩江雪,想要求一个肯定的答复。
罕见的,韩江雪也会羞赧脸红,忙对韩梦娇低声斥了句“吃都堵不住嘴。”
月儿“那箱子里什么,这么沉”
“是金子,专项的军费批下来了,把之前你去云南买西药的钱还给袁倚农吧。”
月儿点头低语“唔我已经用这几个月的利润还回去一半了,剩下的一半明儿给他,再象征性地付一点利息吧,多了他万万不能收的。我原以为这款项就由我来支付”
韩江雪 “一码归一码,你的心意我知道,但这毕竟是军用物资,没理由让你来承担。”
几人围坐着,吃得热火朝天,韩梦娇一边欣赏着美食一边感叹“小嫂子,你们如今搬出来,活得也太过惬意了吧如今洋房那面一个个都提着胆子吊着心的,生怕哪句话不对惹着父亲生气了。”
月儿不解:“怎么了”
“你知道的,大嫂提出和大哥离婚来了。如今新潮人喜欢离个婚,于平常人家兴许不算什么,但在我爹看来,这就相当于大哥被媳妇给休了且不说面子上过不去,更主要是大嫂身后的楚家,爹是怕时间久了,没了亲家关系,楚家生出异心来。”
生不生异心,本就和是不是亲家没有任何关系。董姓军阀把女儿许给了大帅,不也还是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么
韩梦娇继续道“还真是多亏了嫂子你,大嫂如今和你共同经营服装生意,奶油厂和冰淇淋厂也要开业了,你们之间有着利益关系,大嫂特地给家里捎话过来,因为和你一起做生意,不会断了和韩家的来往的,让父亲放心呢。”
韩梦娇顿了顿“弄得现在父亲在家里看谁都不顺眼,直嚷嚷着就月儿一个儿媳妇是个能干的。”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男女关系,情爱当先,彼此情投意合,能够扶持永久,那是最好不过了。不过如月儿与韩江雪一般,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世上更多的是权衡利弊,彼此掂量着对方的分量。
最终,彼此成为了退而求其次的首选,于是便隔了心眼,远了感情。
这时候,还不如这共同的利益来得清楚明了呢。
月儿即便已经出了韩家门,仍旧不愿意参与进韩家的是是非非当中,哪怕是背后嚼舌根,她都没那个兴致。
转换话题,问道“这次去上海,有什么收获没有”
“收获就是进了冬季和春季的新款,是些常规的工作,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这进货价一涨再涨,庄一梦还连连诉苦,说着现在上海的局势动荡,钱毛了,人工又贵得离谱。”
月儿心下也有所忧虑“进货价一涨,我这也得跟着涨价才有利润。长此以往,越来越贵,还有人愿意来买衣服么”
韩梦娇点头“涨价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个庄一梦也是个商人的心眼,总是想方设法把她其他店里销得不好的款式塞给我。我这一刻都不敢错眼珠地盯着,还磨破了嘴皮子,接过还是会被掺进来我不想要的款式来。”
这个问题,不仅韩梦娇,刘美玲也曾经提起过。作为分店,月儿在货源这方面一直处于被动地状态,庄一梦怎么安排,她便需要如何接着,丝毫没有谈判的余地。
月儿一直自诩心胸开阔,对于庄一梦的小心思向来都是避而不提的。毕竟没有庄一梦的点播,她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
只是久而久之,不好卖的货堆积起来,只得贱价甩卖,劳力伤财。更主要的是给韩梦娇进货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毕竟能运货的车厢人力有限,拉回来这些滞销款,就没地方拉良品了。
劣币驱逐良币,让月儿不胜其烦。
“嫂子,我们不能总是这般任人摆布的。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按照庄一梦的设计图纸自己生产制造衣服的。东北的人工比上海便宜不知几倍,布料的运输也比成衣的运输方便很多。”
月儿不是没想过,只是她如何知道,该怎么生产衣服呢
“庄一梦最大的资本,就是她手下的优秀设计师。我们可以购买她的设计稿,支付一定的费用,然后自己生产,这样一来,庄一梦的资金回笼比原来还快了,而我们也能节约了成本,岂不是一举两得”
韩梦娇知道月儿心里顾忌什么,继续道“我们不是在撬行,支付了她专利费,应该应分的事情。以你现在的财资,要想自己养一批洋设计师,也不是多大的难事。但我们不这么做,不也是给足了她这个合作伙伴的面子么”
月儿一时间未置可否,几人刚撂下筷来,佣人匆匆过来禀报“少夫人,您的电话,好像是店里出什么急事了。”
已是天黑透了,百货公司早就关了门,月儿听罢心中一惊,是遭了贼了还是遇了火了
她急匆匆冲进房里接电话,脚下一个没注意,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韩江雪起身去扶她,可月儿早已扒拉了身上的灰,冲进屋子里了。
永远都是这般冒冒失失的,韩江雪摇头叹息,走进房中,听见了月儿已经撂下了电话,准备起身出门了。
“怎么回事”
“是美玲。不是我店里出事了,是百货公司出事了。商户们纠集在袁倚农办公室门口闹事呢,我得去看看。”
“需要我出面么”
“不用,具体什么情况还不太清楚,只听说资金上出了问题,今天本应该是各商户去会计那里提钱的,结果没等到钱,还听说俄国的管理员出了什么事”
月儿一面往外走,一面和韩江雪说着她了解到的并不十分清晰的情况。
韩江雪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贸然前往便带着军方的意味了,只得嘱咐月儿万事小心,又叫刘妈拿来了件厚大衣给月儿穿上了。
月儿匆匆到了“喀秋莎”,这原本该是打了烊的商店门口却是人头攒动。
见月儿来了,一众商户赶忙簇拥过来,给月儿介绍起情况来。
“那洋鬼子跑路了卷了咱们的钱,连条裤衩都没给袁倚农剩”
“非学那洋人集中收银,这是集中了银子好跑路”
“早就说那洋鬼子靠不住,原来找他们解决点问题,左一层审批右一层签字的,拖拖拉拉的,原来是拖着等着卷钱跑路呢”
“废话那么多呢这是袁倚农的失误,洋人跑了,他得赶紧赔我钱”
月儿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吵闹中终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问道“袁倚农人呢”
“在办公室里呢不还钱也就算了,还让保安把我们都赶了出来。看这架势,是打算赖账啊。”
如今的袁家分了家产,虽然没有袁父在世时的鼎盛,但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袁倚农就是再难,也不至于因为这一个月的营业款憋在办公室里做缩头乌龟的。
恐怕是遇到了更难的事情。
想到这,月儿心下一惊,赶忙向店内冲了过去。
保安忙揽住月儿,并不例外,没放她进去,只是语气上客气了许多。
“赶紧让我进去,袁经理在里面出了什么事,你能负得起责任么”
小保安年岁不大,力气不小,手里拿着警棍,客客气气地说“明老板,您就别难为我们,我们也是按吩咐办事。”
四五个身材高大的大小伙子往门口这么一拦,倒有点万夫莫开的意味。月儿心中似有火烧似的急切,想转头唤槃生去叫人,转头间才想起,槃生被调走了。
月儿抬头看着袁倚农办公室窗子里的灯光,恰在此时,光线骤然断了。
所有人惊呼,袁倚农为什么在这时关了灯,他想干什么
月儿情急之下,一把掏出手包中的枪,直接抵在了那小伙子的胸口处,大喝一声“让开,让我上去”
对于明老板,众人还是有所耳闻的,果敢坚韧,身后又有着强大的背景。真是擦枪走火伤了人,估计眼都不会眨一下的。
如此一想,几个保安互相交换了眼神,最终妥协,让月儿上楼去看一看。
月儿抹黑爬到了三楼,袁倚农的办公室。
门锁着,月儿敲了几下,没人来开。月儿瘦,身量单薄,但情急之下也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冲击力,当然也归功于这是一扇扑通的木门。
反正无论如何,门被月儿撞开了。
月儿的左半边身子都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火辣辣的疼。她摸索着,开了灯,光线骤然亮起,让月儿的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这份刺眼。
待双眸重新聚焦,月儿环视了一圈,竟然没找到袁倚农的身影。
她低声唤了一句,想要去洗手间再看一看,结果一抬腿,被软绵绵的东西给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月儿本能地惊叫一声,低头看去,才发觉是身上带着血的袁倚农。
鲜血从他的指尖并不迅速地流淌,地上到没有,只是衣服上沾得刺眼夺目。
他他娘的想自杀
月儿近乎本能地俯冲下身子,拽过袁倚农的腕子。巨大幅度的动作并没有让血液的流量骤增,月儿看了一眼那伤口,并不甚深。
也不知袁倚农是没有医学常识,还是本能的胆怯了,这一刀下去,没伤到动脉,血流量还不算多,是止得住的。
“有没有医药箱”
袁倚农此刻心灰意冷,眸中空洞无神,瘫软在椅子腿上,痴痴望着天花板,根本没有能力回答月儿。
月儿起身本欲翻找,后来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再次蹲下身来,扯过袁倚农的衣角狠狠地撕出了一块布条,给袁倚农包扎上了伤口。
几经折腾,也累得气喘吁吁。索性抛却了形象,同样坐在了地上。
用脚踹了袁倚农一脚“袁大少,不至于吧,为了这点钱就不要命了你怎么挺大个男人,比我还怂啊。”
袁倚农缓缓转头,看向了月儿。脸上已经看不出悲戚或是懊恼了,倒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少说那些没用的,我怎么来了我要不来,就你这伤口,最后没失血而亡,最后活活疼死你到底出什么事了,跟我说说,我看看谁建的天门山,成了我哥迈不过去的坎了”
寻常时候,月儿亦是不善言辞的。如今怒火攻心,说的也是合情合理的实话。
只是她的仗义之言未能打动袁倚农的心,让他好像回了点神的,是那句他平日里也最喜欢听的“我哥”。
“老毛子就是群骗子他们卷走了我所有的存款所有不仅仅是商户那点营业额,还有我在银行户头上的所有现金”
月儿不解“他们怎么能提走你户头上的钱呢”
“商场日常维修管理,都需要从上面提钱。之前提过几次,都是合理范围,也没出任何差错,我就”
月儿恨铁不成钢“中国人老祖宗就教你兵法,人家欲擒故纵,你竟然能让他们摆上一道”
月儿看着袁倚农痛不欲生的神情,心中不由地多了几份怅然。
眼前人不是别人,是她真正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哥哥。即便不去想着那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在上次去西南买药这件事上,袁倚农仗义疏财,这份情谊也足够月儿记一辈子的了。
“哥,你就打算这么死了,那楼下那些人的钱咋办洋鬼子能卷走你的现金,他们卷得走你的房产和土地么就是要死,你也得卖房子卖地,把钱还了商户,再去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