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姑娘!!!”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宝钗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果然看见早就赎身家去嫁人了的莺儿正趴在床边。只有八、九岁模样的小丫鬟满脸焦急看着她道:“姑娘,您可算醒了,太太都快急疯了。多少个大夫请进来都没用处,大爷闹着要去打死在灵堂服侍的人呢,您这一醒可救了她们一家连带着老子娘的命!”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似要滴下泪来。
宝钗转了转眼睛四下里看去,周围正是记忆中的样子。几件摆设虽不显山露水但懂行的人见了必是瞠目结舌,既不像去了贾府时雪洞般素净,也不像后来给人做妾时那样热闹,疏疏朗朗自有一副豁达风流的味道在里面。
这是她的家,皇商薛家在金陵的大宅。在这里,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姑娘,再不必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守愚藏拙。
“水。”
嗓子仍是火烧火燎的疼,莺儿早把点了蜜的温水端上来:“姑娘且先润一润,待大夫来看过了再添减配伍与您煎些茶吃,病就好了。”外面的机灵小丫头早已经跑去薛太太那里报信,未几便有脚步声急匆匆赶过来。
“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个好歹,叫我将来疼着谁?竟白操了半世心!”人还没进来,哭声就嘤嘤的传入耳朵,宝钗一下子坐直——是母亲!被恶毒嫂子下药害了的母亲!眼眶迅速湿润,外间一身藏青的妇人刚靠近床铺就被女娃扑进怀里,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一个是爱女乍然病倒既惊又怕,一个是一生坎坷满腹辛酸,此时倒一气儿把胸中苦闷都泄了出来。
身边服侍的丫头婆子忙急急的劝,哄了这个又哄那个,好半天薛太太才停住悲啼:“我的儿,妈知你孝顺,你父亲头七刚过就守灵守出病来,吓得阖家不宁。可毕竟去的人已是去了,你小姑娘家家,也要多保重自己。下人的劝也要听,再莫如此任性了!”她只当女儿是守灵累到昏迷,哪知宝钗已是熬了一辈子客死他乡后忽的又回到八、九岁光景。
宝钗只知莫名其妙从阎王爷案前打了个呼哨,再反应过来就已经回到幼年,正满脑子浆糊,此时也不多话,只讷讷点头称是。薛太太见她垂着泪珠儿一径点头,便知也是怕了,当下将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莫怕莫怕,醒来便好。来人!快去街上把大爷找回来,快些着点,就说他妹妹大好了。再一个,去济安堂好好请了大夫再来给姑娘看诊!”
因一家都还在重孝中,儿女尚且年幼,薛太太不得不独自一人支撑满院子大小琐事。时不时又有旁支偏房上门道恼的,打秋风的,找活计做的,再加女儿昏迷,着实顾不上儿子,竟是几日都不曾见过人影,眼下想起他来也只能唤了人出去满大街小巷的找。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外间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壮实少年掀了帘子就冲进来,唬得外头伺候的都没来得及报名儿。
“妈妈!听说我妹子大好了?”少年身量不太高肉却不少,穿了一身银鼠灰的细棉箭袖,显得整个人矮胖矮胖,既痴且蠢,面目可憎。
宝钗却不曾恶了他。再如何说这也是一母同胞的兄长,为人糊涂愚顽待亲妈妹子却也是一片赤诚,只后面为恶嫂降服,家里闹翻天也仅是阻拦,并不敢也不曾与那夏家金桂理论着实可恶。此时薛蟠不过十一岁上下,还不曾如后来那般荒唐,是以宝钗心中虽然愤恨但也能平静向他欠身行礼:“让哥哥挂心了。”
“没事儿,你要再不醒我便去砸了那些郎中的铺子,不信他们不出真本事。”说着他捡了个绣墩坐下,刚刚训过下人的薛太太转脸过来便说他:“你如今也大了,妹子的闺房岂是说闯就闯的?略在门口住一住脚等人通传就那么难?”
薛蟠掏了下耳朵满脸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急着回来见妹妹吗?对了,妈,我刚刚在街面儿上遇见个卖女儿的老丈,那女孩儿眉间生了颗小小巧巧的朱砂痣,可稀罕了。我本是要掏钱了,谁想让妈妈子们遇个正着就跑回来,不知那丫头还留着没。给我买回来做个通房呗!”
“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腌臜话!”薛太太立时气得满脸通红,先把女儿扶着躺下交代下人:“给我服侍好你们姑娘,再有半点差错几辈子的老脸就别要了,一家统统提脚卖到盐山上去!”
以莺儿为首的丫鬟婆子们忙忙跪下应声,一时间黑压压跪了一地。薛太太喊了起又扬声道:“去把蟠儿院子里大大小小的都给我拉到主院去,趁着家主亡故竟打了什么下流主意,当我不知道?我儿才十一,甚么通房不通房!让我知道是哪个作了妖,必是饶不得她!”
原来世间男子,十一、二岁便有了精水,那些不大讲究的人家便会安排了丫头子教导人事。可是毕竟年龄幼小,身量未成,又有那些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引逗着,不少人就此坏了肾水,以致后来年月不保,坊间多少良医遇着了都是要劝上一劝的。就算再急,过上几年安排人也不迟,总比这小孩子家家的时候能管住自己些吧?
是以薛太太并不曾露出过这种主意,也未授意奶妈子与儿子说这些,今番猛地听见薛蟠这么说,便就知道定是他身边有人做下耗了。此时再恨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关照儿子也来不及,只好做些亡羊补牢之事。
儿大避母,这些本该由父亲教导家里男孩,可当家的已经躺进棺材只待法事齐备便要入土了,少不得要做娘的硬着头皮上,总不能稀里糊涂就养出个贪花好色的纨绔子。
她先是命婆子们团团围住薛蟠不许他跑,接着带了众下人一路往主院去料理,宝钗院子里很快就安静下来。没一会儿,莺儿过来放下帘子,使唤了粗使婆子架上屏风,安排了笔墨后守在床侧,未几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慢吞吞被引了进来。
“这是我们姑娘,前几日守灵时累昏了,一连几日水米不进,今日又好了。太太说烦劳您再给号号脉,但凡没什么不中听的都管您一个大红包!”
老者应了一声,衣物悉索声后约莫着是坐在了幛子外面:“姑娘,只把手伸出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