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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只只。”

雨声连绵, 天水落于窗舷。

沈昼叶趴在房车里的小床上,看着雾漫天地,小声呼唤前头开车的、自己的青梅竹马。

“嗯?”青梅竹马偏了下头。

沈昼叶想想, 问“你会怎么描述你爸爸?”

陈啸之一怔,想到了什么,认真答道“我爸是个好人。”

“这个不够的。”沈昼叶挑刺地说“你得说多点儿。毕竟从生下来到现在,你爸爸妈妈是你最亲密的亲人,是你人生最早见到的人之一。”

陈啸之皱了眉头“……”

然后陈教授沉思,片刻后严谨道“新生儿视觉发育不完全, 只能看见眼前24厘米的地方,所以我人生最早见到的人不一定是他。”

沈昼叶在床上翻了个身, 友善地问“小时候挨揍挺多的吧?”

那倒是实话, 小陈啸之隔三差五就挨一顿, 不一定是他爸亲手操鞋底,但和沈昼叶这种从小没人敢碰一指头的小娇气包比起来, 陈教授简直是被揍大的。

陈博士“……”

沈昼叶笑了起来,爬起来撑着腮帮看他。

被揍大的陈啸之咳了一声,说“我爸是个……不那么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我小时候和他接触不多,他总在外地。”陈啸之随口道“我家正儿八经买房前, 我就跟我妈一起住在大院里, 大院里呢基本都是和我一样的……外派子弟, 我也知道我爸挺有能力的, 因为他调动最勤。”

沈昼叶晃了晃脚丫, 想起那个开车载她回家的,戴眼镜的、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叔叔。

陈教授开着车说“有能力的人, 逢年过节就老有人来送礼。说来也惭愧,我爸来者不拒的。他可喜欢给这些玩意儿列清单了, 列完清单把我抓过去炫耀,他一炫耀我就犟他,告诉我爸这叫贿赂,你要被抓进去的――我爸就嫌我像我爷爷,一把我丢出去。”

沈昼叶想象小啸之被拽着领子丢出去,笑了起来。

“――我那时候很嫌我爸不正派。”

陈啸之漫不经心道“我和我爷爷亲,我爷爷那叫一个刚正不阿,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不是直立如松的……和我爸不一样。”

沈昼叶记起那个老人的影子,只记得那是个白发苍苍肩背挺直的老人,很喜欢小昼叶,会把小昼叶架在肩上,让她去摘枝头小樱桃。沈昼叶已经记不得老人的相貌,可是老人在她的啸之心里,显然留下了长长一条痕迹。

陈啸之道“但是我小时候……那年,我爸把我送走了。”

沈昼叶一愣。

“我那时候还不到十岁吧,”陈啸之说“有天他接我放学回来神色就很凝重,当天凌晨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把我的行李粗略一打包,自己亲自连夜开车把我送去了大伯家,然后在那之后足足半年,我都没再见过他和我妈。”

沈昼叶“……诶?”

“我问我大伯我爸怎么了,”陈啸之淡漠道“我伯伯摇了摇头,告诉我,这件事应该让你爸给你讲,又说,人总有知其不可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不懂,我不知道我爸怎么能和这么宏大的句子扯在一起。”

“后来我才知道,”陈啸之道“事情的起因是那年清华有一个研发的课题组做出了个

eakthrough,碰了一个跨国公司的蛋糕。但是课题组科研经费账目做得不漂亮――”

“――你也知道那时候想买个仪器,要等财务统一招标黄花菜都要凉透了,所以他们课题组为了效率做过经费套现。所以那个公司拿着这令箭,直接把课题组大导师搞进去了,是个院士,姓张。”

沈昼叶瞳孔一震,倒抽一口冷气。

“那时候其实那个公司打算一口气把院士踩死的。因为所有人都觉得那个

eakthrough不重要。”陈啸之望着前方道“当年风气是让外企进来,而且那个课题组做的那个领域是个臭名昭著又极其重要的领域……”

沈昼叶难以置信道“――鸿鹄02?”

陈啸之看了她一眼,说“我猜你也知道。”

……何止是知道。沈昼叶想。

鸿鹄02项目,是一整代人的血泪,是集中了那时两校工科最精英的一批学子的远征,师兄师姐师长乃至泰斗们不计报酬呕心沥血,是一场插上翅膀的试飞。

陨落后便成为了她的老师们秘而不宣的创口。

“然后一直在一边旁观的我爸,突然出来,拼了老命,把张院士保住了。”

沈昼叶“……!!!”

“把他捞出来是不可能的,”陈啸之开着车道“――但是二十年可以变五年……二十年能完全扼杀一个学者的科研生命,但五年不会。”

“就是这个行动,惹了那公司的眼。”

陈啸之“全家都陷入了危险。后来我爸告诉我,那半年他从不落单,应酬能推则推……半年后一纸调令,上峰要保他,那公司才不敢继续伸手了。”

沈昼叶手都几乎在发抖“天啊……”

那件事真的极其凶险,沈昼叶只是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似乎置身事外的陈啸之,居然身处那十余年前的漩涡之中。

“我小时候就怎么都想不明白,我爸不是个好人,那么精的一个干部,所有人都倒霉了他也不会,可能还是所有人倒霉的幕后黑手……怎么会把我们全家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我爸还是那种特别……热爱生活的性格。”

“他喜欢和我一起玩星际争霸,三块钱一碗豆腐脑他就乐呵,在家里连一点脾气都没有,被我妈骂着走。”

“他说得特别轻描淡写,”陈啸之道“

沈昼叶“……”

“很奇怪不是吗,“陈啸之笑道“我爸官职不低,一个官儿,有物质欲望,有权力欲,爱自己的家人……怎么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跌入谷底的老头,付出那么多?”

沈昼叶张了张嘴。

陈啸之道“所以我问了他,为什么。”

沈昼叶在这琐碎的叙事中忽然抓住了一道线索,问道“……他说什么?”

“他问我,你觉得权力意味着什么?”

沈昼叶颤抖着长吁了一口气。

陈啸之开着车,散漫道“――我对权力没啥兴趣,但是还是勉强回答了他。我说权力意味着支配,意味着万千人都有求于你,意味着钱和人们艳羡的目光,你打个喷嚏地都会震三震,你会成为一个符号。“

“他笑了,说,你说的都对。”陈啸之平和道“但是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沈昼叶“什么?”

“老爷子说,”陈啸之道“手中有权力,意味着你有能行正道的力量。”

沈昼叶心里一震。

“――‘行道不难,难的是行正道,”陈啸之复述道“可更更难的是你能用正道去改变社会。啸之你看到权力给我们带来的阿谀奉承,看到了有人有求于爸爸,可是这只是权力身后的影子。世人只看到了那团影子。”

“……权力自身则比它的影子明亮得多。”

沈昼叶忽然明白了陈啸之为什么会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小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在心里构建了一个理想的世界,那里劳有所得,善有善报,恶人最终都会被绳之以法――长大后我们会发现那是坨狗屎,到处都是混账。但世人将之与黑暗、金钱联系在一起的权力,其实是最纯粹的东西,是儿时理想乡的投影,是通往理想乡的唯一钥匙。”

“――权力是能改变社会的力量。是将我们不完美的中国缓慢地向前推的力量。”

沈昼叶心头剧震。

“我爸想法挺……”陈啸之笑了下“他有种……知识分子出身的忧国忧民感,他认为人应该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忠于自己脚下的大地。我们国家积弱百年,如今看似强大了,其实仍处处受制于人……所以‘学成就要归国,这才是知识分子所为。’”

“无论个体再渺小,也是属于我们浩大的命运共同体中的一员。一个人从小就要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所谓读书人就要有这种气节,这是我们中国文人的骨,脊梁,髓心,是千百年来酸书生们不灭的气节――我爷爷就对我说过这句话。“

“我家老爷子像秆竹子,风骨卓然,我从小崇拜他。”陈啸之尴尬道“我爸就……软趴趴一爷们,打眼一看就不着调儿,没有半点儿我爷爷的影子。”

然后他说“但我没想到,十年前我爸把我送出国的时候,他将我爷爷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对我讲了一遍。”

“……”

“他们就是把我养成个这样的人。”陈啸之说。

“――所以无论我在这里多么成功,都会回去。”

沈昼叶突然有点尴尬,耳根都红了“……呜?”

陈啸之偏头莞尔道“说实话,你那天是不是以为我玩弄你的感情了?”

沈昼叶面色瞬间涨红,“我……我一个字都没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陈啸之开着车哂道“还能有什么理由啊,与会的时候还好端端的,结果宴会进行到一半突然偷了我的车逃往千里之外……我想破了头也只有这个契机好吗?――沈昼叶,你是不是听了我和校长的交谈,以为我会留在斯坦福不走了?“

沈昼叶被戳破心事,趴进柔软枕头里,哼了一声。

陈啸之嘲道“默认了?”

然后他笑了起来。成年男人笑声低沉,可是连最愚钝的人都能听出那是如释重负的笑。

沈昼叶面色潮红,羞耻地说“……我、我哪里知道啊。”

“有事要问我啊。”陈啸之斥责道“来骂我也不难吧?老自己瞎想。”

女孩子自知理亏,往被子里蜷了蜷,赌气不搭理他。

房车在亚利桑那州漫漫长路上奔驰,细密雨滴坠入大地,万千可能性在他们面前延伸展开。

然后,在一片静谧中,那个男人平淡道

“你以后就会知道,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里,每个承诺……”

“都是会兑现的。”

天地雾蒙蒙,大地浸透了雨,大雪又纷纷扬扬。

房车在黑大地上破开雪,向东疾驰。

沈昼叶这辈子没将这么长时间放在路上过,那是条望不见尽头的征途,横跨整个大陆,像一场残酷而温暖的梦,又像是等待雨后天晴的檐头。

陈啸之负责开车;有时候沈昼叶去顶替一会儿,将他换下来,让他去睡一睡。

但大多数时候陈啸之都不愿把命交到她手里,非要抱着小青梅睡觉――他睡觉时还有点粘人,总抱着沈昼叶不撒手,于是两个人颈项碰在一处,男人迷恋地面颊埋进女孩子的颈间。

沈昼叶碰着他就很舒服,舒缓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只被顺毛捋的小白猫。

“……只只,”沈昼叶惬意得都不知自己是谁了,胡乱对他下命令“晚上给我做西红柿炒蛋。”

陈教授睁开一只眼,模糊答道“好。”

窗外飞雪,昏暗的天光里,陈啸之半梦半醒地扣着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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