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倒很好哄, 谢华琅剥了几个瓜子儿喂它,它伸着脖子吃了,又停在桌案上踱步, 或者回首去梳理自己羽毛,极为温驯。姑娘家都喜欢漂亮的东西, 谢华琅也不例外, 吩咐人去取了栖枝来,喂过水后, 便拎着回了自己院中。
鹦鹉并不认生,骤然换了环境, 也不觉得拘束, 转着黑豆似的眼睛四处看着,时不时叫一声“枝枝”。
先前衡嘉送过来的两位女官,一个姓江, 一个姓何, 都是极沉稳的性子, 见这位年轻皇后自有主见,便只说些宫中事与她听,又每日看着喝药, 别的什么都不管, 谢华琅喜欢拎得清的人, 相处的倒还不坏。
她拎着鹦鹉回去, 刚进院中, 采素便迎上来, 笑容中有些讶异:“好漂亮的鹦鹉,女郎自何处得来的?”
谢华琅笑吟吟道:“从天而降,掉到我面前的。”
“了不得,女郎闷了两日,可算有个笑脸了,”采素感慨一句,又道:“大娘子来了,见您不在,原是想回去的,正碰上江女官过来,现下正一处说话呢。”
谢华琅听说谢莹来了,脚步便快了些,又埋怨道:“怎么也没人去叫我。”
“大娘子说不必的,”采素低声道:“左右每日都见得到,说是晚上再过来。”
谢华琅原以为谢莹是来寻自己闲聊,听采素说了这话,倒像是有什么事似的,心下疑惑间,早有仆婢掀了垂帘,她拎着鹦鹉,进了内室。
江女官同谢莹说话,自然坐在下首,见谢华琅来了,忙起身见礼,又道:“这不是鹦鹉吗?怎么到娘娘这儿来了?”
谢华琅说的含糊:“因缘际会罢了。”
江女官早知谢莹有话要讲,也不久留,起身告退,谢华琅吩咐人送她,这才坐到谢莹身侧去,笑问道:“阿莹姐姐怎么来了?看我新得的鹦鹉,好不好看?”
“倒是俊俏,”谢莹垂眼瞧了瞧,赞了一句,又打趣道:“陛下疼你,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你送过来呢。”
“阿莹姐姐,”谢华琅嗔她一眼,道:“你也来笑话我了。”
内室里没有别人,谢莹仍旧将声音压低了,连带着外间的蝉鸣声,似乎都更见躁动刺耳起来:“二娘不太好了。”
谢华琅听得微怔:“什么?”
“仿佛是病的重了,”谢莹悄声道:“我听阿娘讲,或许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
早在谢徽同魏王世子勾勾搭搭的时候,谢华琅便隐约猜到会有这日,但真的快要发生时,仍旧有些虚幻感。
她垂下头,捡了颗松子儿,剥开吃掉之后,方才慢慢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自作自受罢了,高门女子的姻缘,哪有能随自己的?”谢莹叹一口气,转向堂妹时,又有些感慨:“要不怎么说,你有福气呢。”
她自己的那桩婚事,便是两大高门之间的联姻,永仪侯世子虽也出众,但未必是她喜欢的,谢莹虽有美名,但永仪侯世子未必不偏爱家中的解语花。
尽管如此,两家长辈定了婚事,哪里容得了儿女反对?
“也是运道好罢了。”谢华琅说到此处,也有些难过:“说是我有福气,可归根结底,也是沾了大哥的光。”
若非谢允接连两桩婚事皆是惨淡,谢偃未必会对女儿的婚事心软,加之谢家生了急流勇退之意,这才成全了她,可兜兜转转一场,谁曾想却是她自己撞到了漩涡最深处?
“你这两日是怎么了?”谢莹目露关切,悄声问她:“总不是又同陛下闹别扭了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谢华琅同堂姐亲近,并不瞒她,捉了把松子儿,一颗颗剥开,搁进白玉盘中,将二人那日不欢而散的缘由一一讲了,又气道:“先前喜欢我那般性情的是他,现在嫌我肆意的又是他,哪有这样的?他不稀罕我,我还不稀罕他呢。”
“枝枝,”谢莹微微重了语气:“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你看,这便是我的难处了。”谢华琅叹口气,闷闷道:“我知道这种一拍两散的话不能说,所以一个字也没提。可阿莹姐姐,我最开始也没想过要嫁入皇家做国母的。若他只是个普通人,吵吵闹闹都没什么,可现在呢?我连发脾气都要小心翼翼的,唯恐哪里过了火,牵连到家里边。早知如此,真不如……”
“欸,”谢莹打断了她,轻声道:“抱怨几句没什么,再说,那可就过了。”
谢华琅闷哼一声,长舒口气,拈起几粒剥好的松子儿吃了,又道:“先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
“你们两人的事,别人不好掺和,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只是觉得,陛下真心待你,你万万不要因些许小事同他生分,那才可惜了这良缘。”
谢莹再劝几句,便没有多说,又道:“二娘未嫁,蒋氏娘家不显,家中近来喜事又多,若真不好了,怕也不会张扬,悄无声息的就了结了,你要去见见她吗?”
谢华琅想了想,终究还是摇头:“算了,还是不去了,原也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临了了再去,倒显得假惺惺。”
谢莹微微一笑,道:“也好。”
……
今日是初六,明日便是七夕,痴男怨女殷殷相会的日子。
许是先前同谢莹说过一通的缘故,谢华琅这夜失眠了。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将这几句话来回念了几遍,心中五味俱陈,一时之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实在是睡不下了,索性披衣起身,坐在窗前出神。
七月烈日炎炎,到了晚间,倒没有白日那般难熬,夜风自窗外拂来,月季花的香气之中,略带了几分凉意。
鹦鹉便被搁在走廊里,外间的灯还没有熄,它也没有睡,正歪头梳理羽毛,见谢华琅出现在窗前,先是“嘎”了一声,又叫道:“枝枝,枝枝。”
谢华琅心中忽然生出恼意来,伸臂过去,轻轻戳了戳它的翅膀,道:“你是鹦鹉,应该很会学人说话,是不是?”
鹦鹉茫然不知,眨巴着黑豆似的眼睛,又叫了声:“枝枝。”
谢华琅回房去摸了把松子儿,喂它吃了一颗:“跟我说,假正经。”
鹦鹉将松子儿吃了,眼巴巴的看着她,道:“枝枝。”
“不说枝枝了,”谢华琅纠正它道:“说假正经。”
鹦鹉有些困惑,翅膀抖了抖,茫然的看着她。
谢华琅也有耐心,再喂它吃一粒松子儿,道:“假正经,假正经,假正经。”
这场教学持续了许久,鹦鹉还是没学会,谢华琅的松子儿却吃的差不多了,大晚上的,再吩咐人专程去取,又有些兴师动众,只得暂且停下。
说了这么久的话,她也有些累了,回房去净了手,躺下歇息了。
时辰渐渐晚了,有仆婢将外间的灯熄掉,见鹦鹉还在窗外,着实漂亮,心生喜爱,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它。
鹦鹉侧头躲开,振翅道:“走开。”
“呀。”那小婢也不恼,惊喜的与同伴讲:“它会说话呢。”
“听说是宫里边的,自然格外聪明。”同伴笑道:“走了走了,别再招它了,若是惊醒了女郎,可是罪过。”
那小婢应了声,挑着灯笼,一道离去。
外间的灯都熄了,四遭静谧,只有长廊两侧还悬着灯笼,月夜下一片朦胧光影,鹦鹉转了转脖子,忽然道:“假正经,嘎,假正经……”
……
谢华琅昨夜兴致勃勃教鹦鹉说话,第二日便起的晚了,梳洗过后,又去同母亲请安,等回到自己院中,已经是辰时中了。
高门大户中的女郎,自一落地,家中人便开始筹备嫁妆,积攒到出嫁时候,光单子都有厚厚一沓,她今日去请安,卢氏便先拿给她过了眼。
谢华琅对此不甚在意,卢氏是她生母,几个哥哥也疼爱她,不至于在嫁妆上生事,大略上看了看,倒是相中了陆机的《横山帖》,讨了回去临摹,卢氏自无不应。
陆机乃是三国名将陆逊之孙,少有奇才,文章冠世,与顾荣、陆云并称“洛阳三俊”,因为其时年号太康,时人以“太康之英”称之,《横山帖》便是他离乡多年,心中感怀之际所作。
谢华琅着实喜欢,先去净手,这才细细展开来看,因为太过专注,连顾景阳到了都未曾察觉,偶然间一抬头,察觉身侧阴影,方才注意到。
两日不见,他似乎清癯了几分,面上隐约有些疲倦,神情倒很温柔,见她望过来,低问道:“章草奇古,笔法奇崛,是陆机的字?”
谢华琅看他一看,赞道:“九郎好眼力。”
她这态度不算冷淡,但也不算热切,顾景阳神情微滞,顿了顿,又道:“先代大家所留的字帖书画,宫中倒有不少,枝枝若是喜欢,我叫人送来,与你赏玩。”
有女婢奉了茶来,谢华琅见状,便将《横山帖》小心合上了,又问道:“都有谁的?”
顾景阳道:“书中四贤自然少不了,本朝大家也不在少数,秦汉之交的倒是少些,多半是碑文。”
“皇家毕竟是皇家,”谢华琅听罢,有些欣喜,叫采青将字帖好生收起,含笑道:“只看积年所收纳的书帖字画,底蕴便胜过寻常高门许多。”
天气热了,她只穿了家常衣裙,素白的衫,天水碧裙,极为清丽素雅,然而韶华正好的面庞上,却先天带了十足的鲜艳。
顾景阳的心乱了一瞬,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去,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
谢华琅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并未变色,先前更亲昵的事情都做过,这样一个吻,便不觉得有什么了。
她如此想着,再抬头时,便见顾景阳正垂眼看她,神情温和,恬静之中似乎隐约带了几分希冀,或许是因为那期盼太过深重,竟透出些微的恳求意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