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他多么逍遥。当着老大哥,每一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去沼里到处转转。
什么都不奢求,天天都傻乐呵,从来不会睡不着、不会希望有人等他回家,更不会看到一些散落在家里的小物件,莫名其妙就眼眶发酸。
纪寒食近来努力想,始终想不明白
明明在没有遇到小妖怪之前,他也经历过很多事情。
跟人干架、受伤、捡回家小妖怪、甚至不得不悲伤地“告别”,养大他的师父走了,他养大的小狐狸也跑掉了。
也难受过,却只是隐隐作痛而已。
可如今,一想到将来自己不在了,有谁会替他疼爱丑丑的小妖怪别人好多都不知道他的可爱之处,会不会不珍惜他、欺负他呢
如果能一直守在月沼就好了。万一小妖怪在别人那里受了气,还可以跑回来。
他还可以抱抱他。
可是,他要是不在了呢小妖怪找谁撒娇一想到这些,就好难过好难过。
几道雷鸣,将纪寒食惊回现实。
身边放着的火折子都快被狂风吹熄了,大妖怪抖了一下,赶紧正色,认认真真捉住那镜子再不敢耽搁。
神镜神镜,寒食愿以余生寿数,换月沼渡此大劫。
望此事以后,月沼众妖仍能像以前一般安居一隅、和和睦睦。
纵使从此之后我不再能守着、护着大家,还希望众妖一定要平安顺遂。
雉羽一定要继续酿桂花酒,千化继续做松子糖,筵晟继续种竹子,织锦继续绣锦缎,小梨央同她姐姐,还有、还有
遍地明媚,云起山崖,稻田葱绿。
小妖怪放着风筝,挂着小铃铛遍地跑
“叮”一声,镜子忽然碎开了。
纪寒食眼眶还红红的,愣了愣,急了“等等,怎么这样啊,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碎了”
碎片之中,多缕金色的光丝缓缓伸探出来,像是有生命一般。触碰到纪寒食的衣袖,继而一股脑缠绕上来。
纪寒食一边由着它缠,一边指着它愤愤不平道“我的小妖怪们还没交代完呢不行,你反正都要拿走我的命了,必须多听一些不能那么小气”
“你一定记得啊,过两年抓紧的给庭郁牵牵红线,给他安排个漂亮、满意的媳妇儿。”
“小狐狸对和光是真心的,你也别让她成天给他摆脸色了,妖生说不定也哪天就要折寿的,哪天小狐狸不在了,她也得哭的”
“还有、还有,我最重要的小东西”
纪寒食一顿,口中略微苦涩了一下下。
“他虽是个小神仙,但以前过得很可怜。你得答应我,让他好好的,平平安安、事事顺心”
本来还想说,给小佑也赶紧拉个姻缘,要一个漂亮贤惠、绝对不会欺负他的媳妇儿。但真这么到嘴边了,又一阵难受始终说不出口。
光丝试探着钻入手臂,有点疼。
呜,好疼啊
一股强大的气息,席卷着灼烈的炙热感侵入身体,那是纪寒食完全不能够承受的强大力量,五脏六腑瞬间都挤压着疼了起来,仿佛被火烧一般。
金丝钻入他的身体,又钻出来,像是藤蔓树木一般,爬过他的手背。
纪寒食背心冷汗浸透,恍惚之中再一次觉得,这一幕他似乎以前也经历过,却又记不起是在哪里。
“呜呜呜呜啊”
好疼好疼,这也太疼了吧
师父留的什么玩意儿鬼法宝啊,明知道他最怕疼了
天际如血暗红,如魔似魅,魑魍狰狞
月沼一隅,长空之下,夏长泽浑身是血,已然气若游丝。
上界落雷如雨,每一击都是狠狠砸下,每一击都比之前更加凶狠凄厉,砸得他头昏脑涨眼冒金光。
支持不了多久了,曾经云锦覆灭,他得以偷生,此刻却只觉得是不是终究还是命不好,便是逃出生天,过上了好日子,也注定过不长久。
眼前已然是一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在浓重的血腥气中,夏长泽忽然间,竟闻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抹青草香。
悚然颤抖,薄唇颤了颤。
像是骤然得了什么救赎一般,又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拼命贪渴那一丝入口的甘泉一般。
犹记那时,他眼不能看、身不能动。
有人一双手,一个怀抱,给他撑起了一小方天地。那片天地,和风细雨、阵阵暖柔。
他狂喜,觉得自己总算有人要了。
甚至觉得,他终于也能有机会作威作福了
后来,他确确实实是作威作福了。
仗着自己可爱,要抱抱,闹别扭,要独享疼爱,最后却把人推开,然后逃走,把别人弄得那么难过。
他当然知道大妖怪很难过。
尽管逃了那么久,可那人的每一次眼巴巴望着他的眼神,每一次小心翼翼送来东西,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如今,大难临头,生死一线。
许多之前满心的纠结、计较,觉得不能接受、不能理解,甚至仿佛遭受了什么背叛一般的别扭与心结,一下子全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夏长泽想起那个月下的深夜。
他伸手,把寒食哥哥抱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那样抱着他是对的。大妖怪微笑着,用温柔而认真的眼神看着他,亲吻他,说喜欢他。
真的就不能嫁吗
嫁了算了,什么云锦小太子,反正早就不当了。什么男儿身,妖界没有这破规矩,他会努力去学、去适应。
但,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寒食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夏长泽突然很不甘心,他还不想死,可是他真的就要没有力气了。昏昏沉沉间,雷光一次一次麻痹着心脏,还好,那熟悉的怀抱将他托起来,紧紧抱住了他。
有点想笑
因为,明明没过有多久,不过小半年而已,为什么这样的肌肤接触却恍如隔世。他竟都快忘记了,原来被寒食哥哥抱着是这么个感觉,那么温暖,那么安心。
享受完了,哭笑不得,又很想推他赶紧走。
跟自己一起在这雷云中央,是会被殃及的
忽然,一股温厚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注入身体。夏长泽恍惚之间,只觉得身上不那么疼了,逐渐血红的双眼里又能看见天空的颜色,耳边只听得那人轻道“乖,别怕。”
一如他最初听到的,山泉一般清甜的,他跟他说的第一句话。